十八梯吊脚楼的木窗,在盛夏的江风中“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那声音不似寻常,倒像是朽木中藏匿的冤魂在低声呓语,每一响都挠在人心尖上。
唐守拙被楼下卡车那震耳欲聋的喇叭声硬生生从混沌的梦境中拽出,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一股源自脊柱深处的寒意却先一步窜起——
枕边那面家传的青铜罗盘,此刻竟反常地冒着丝丝白色热气,指针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死死钉向南岸铜元局的方向,仿佛那里正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抽取地脉中的阴炁。
他挣扎着坐起身,迷糊间望向窗外。
晨雾浓得化不开,那栋巴禹风格的砖楼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轮廓扭曲,活脱脱像一只蛰伏在江边、正贪婪啜饮黑水的千年青砖老龟,龟甲上斑驳的苔藓都透着一股邪气。
那儿曾是洋务运动时期的造币厂,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可唐守拙却仿佛能听到砖缝里渗出当年熔铸银元时、掺杂了人牲血祭的哀嚎。
风吹动桌上搪瓷缸压着的《南华经》残页,“沙沙”声如同无数细足爬过。
那张泛黄的嘉陵江航道图已被耗子啃得支离破碎,宛如一张预示凶兆的蕾丝符咒。
唐守拙无奈地抖了抖书页,只见“北冥有鱼”的边上,不知何时被人用蓝墨水歪歪扭扭画上了禹天门那吞噬舟楫的死亡漩涡;
而“野马尘埃”之处,则标着歌乐山乱葬岗的方位——墨迹早已洇开,化作了真正从江底浮上来的蝌蚪文,在他眼中诡异地游动起来。
从窄跨桥头飘来的油炸食物香味,此刻闻起来却混杂了一丝铁锈和尸蜡的异味。
唐寡妇的早餐摊支在歪脖子黄葛树下,那树虬曲的枝干在雾中看去,竟像极了挣扎的困龙。
桐油伞沿滴下的雨水,在她蓝布围裙上洇开的不再是靛青花纹,而是隐隐构成了某种镇压水煞的殄文阵图。
唐守拙紧攥着雨伞,伞骨淌下的水珠冰冷刺骨,顺着裤管滴落,每一滴都仿佛重若千钧,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音。
隔着豆浆铺蒸腾的热气,他瞅见街角姜老汉掀开铁锅盖,那金黄的糯米团在晨光下油光闪烁,却莫名让他联想到昨夜梦中那口沸腾的青铜釜里翻滚的人头。
“三娃子哎,吃碗醪糟不嘛?”
唐寡妇系着的围裙油星斑驳,她正舀着米浆的动作忽然僵住,神神秘秘地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从井底传来:
“昨黑啊,老王在江里捞起个刻着北斗七星的铜匣子哟,那匣子邪性得很,一出水就冒绿火,把他吓得连船橹都甩脱咯!匣子底还刻着‘癸酉’年号的镇水符,我看呐,跟今年流年暗合,怕是要出大事!”
“哎哟,姑,早啊。这雨下得人心慌。”
唐守拙一边抖落伞上的水珠,一边感觉后颈的盐鳞印记隐隐发烫,
“老王见的匣子,莫非跟盐脉有关?我总觉得那北斗七星,像是指着地脉的某个炁眼。”
唐寡妇警惕地四顾,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
“我哪晓得全貌,但那匣子一现,江心沱夜里的绿光就更盛了。水底下埋的东西,怕是醒了……”
话音未落,油锅里爆开的米花溅到唐守拙裤腿上,他这才惊觉布鞋底不知何时沾了半片湿滑青苔,那颜色幽绿得反常,还带着一股墓土的腥气——准是十八梯石阶缝里那些靠吸食阴气为生的“尸蕨”在作妖。
他端起米浆碗,热流刚滚过喉咙,就听“砰”的一声,豆浆铺玻璃柜无故震颤,滚烫的豆奶泼溅到他鞋面。
扭头一看,柜台后站着个穿小西服背心的女娃,马尾辫上别的青铜罗盘发卡,其上一道“1962”的刮痕,竟与他枕边罗盘上的磨损处一模一样!
女娃踮脚擦拭时,后颈衣领下隐约露出一个七星胎记,那排列方位,瞬间让唐守拙想起阿九内侧那道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烙痕。
女娃抬眼看他,微笑着:“哟,大哥,不好意思哈。咦,这桐油伞……现在可少见咯,是镇阴兵用的那种老手艺吧?”
唐守拙一怔,未及答话,唐寡妇已凑到他耳边,枯瘦的手指紧抓他衣袖,
“这小姑凉命格不错!诶,你瞧见江心沱那股绿荧荧的光没?那不是水光,是‘尸萤’!水底下肯定埋着大东西,是当年苏联人没捞干净的‘祸根’!半夜从那儿过的木船,船头铜铃都会自个儿响得跟招魂似的——”
“唐姑,你又在跟三娃子说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儿!”一个路过的街坊笑着打趣。
唐寡妇白了那人一眼,语气斩钉截铁:
“你懂啥?这江里的东西,比你们想的邪乎得多!我夜观天象,见北斗杓柄指吴,辅星黯弱,主星泛赤,正是‘水龙翻身’的凶兆!就在今年九月半!”
唐守拙苦笑:
“姑,别吓我。”心头却是一凛,想起《唐氏秘录》中关于地脉暴动、水龙翻覆的记载。
正说着,一辆解放牌卡车“嘎吱”刹停。
货箱里堆满印着俄文的木箱,缝隙间渗出腐坏沥青和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腥气,仿佛是某种活物腐烂后又经福尔马林浸泡的味道。
唐守拙抬眼望去,目光触及箱体时,瞳孔骤缩——箱体表面竟在晨光微曦中,浮现出《养生主》里“指穷于为薪,火传也”的篆文,每个笔画都由细如蝌蚪的汞珠组成,幽幽反光,并随着他的注视缓缓流动,仿佛有生命般在传递某种警示。
“守拙!麻溜上车!”
二毛从驾驶室探出缠满纱布的脑袋,脖子上的青筋因急切而虬结暴起,
“唐姑早!上头催得命紧!先去石板滩码头转那批苏联专家留下的‘宝贝’,金贵着呢!完事儿还得赶去钢厂卸设备!阿九交代了,下午4点务必到七星岗,说是东西归置好了!”
唐守拙皱眉打断:“这批货底细到底啥样?我闻这味儿不对,箱子上还显了古篆……”
二毛挠头,压低声音:“具体我也不全清楚,但听说跟地脉探测有关,邪门得很!赶紧的,上车再说!”
唐守拙深吸一口带着江腥和不祥气息的空气,点了点头,快步登上卡车。
车门关闭的闷响,如同敲响了某种宿命的钟声。
车外,晨雾依旧浓重,将十八梯层层叠叠的吊脚楼笼罩在一片迷离之中,唯有江心沱方向,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绿光,如同窥视的鬼眼,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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