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府衙的青砖墙在二月中旬的日头下泛着冷光,墙根的残雪还没化透,被往来官差的靴子碾成黑泥。林砚站在仪门前,手里攥着那封火漆封口的推荐信,指腹反复摩挲着信封上“周明远”三个字——清河县丞的瘦金体在府城的威仪里,竟显得有些单薄。
“新来的?”守门的老衙役斜睨着他,腰间的铁牌在阳光下晃眼。林砚刚要回话,对方已扯着嗓子往里喊:“顾大人要的清河县小吏到了!”
穿过三进院落,廊下的铜鹤香炉飘着淡淡的檀香。林砚数着脚下的青石板,每块都被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经年累月的香灰。到了后堂门口,他听见里面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像急雨打在芭蕉叶上。
“进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林砚推门时,正撞见个穿绯色官袍的中年男人背对着他,手里的算盘打得飞快,指节在紫檀木框上敲出节奏。那人转过身,面容清癯,眼角有两道深纹,正是豫州知府顾衍。
“清河县丞举荐的林砚?”顾衍放下算盘,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布包上——里面是周明远特意嘱咐带上的《清河县十年粮耗明细》。林砚点头,将推荐信呈上,指尖不小心碰到顾衍的袖口,触到层细密的针脚,像是刚补过的。
顾衍拆开信,目光扫得极快,末了把信纸往案上一放,指节叩了叩桌面:“周明远说你能‘说清损耗在哪’,这话可当真?”
“回大人,账册不会说谎。”林砚挺直脊背,看见案上堆着半人高的卷宗,最上面一本标着“嘉庆十五年粮账”,封皮已经泛黄起皱。
顾衍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更深些:“十年前我在户部当主事,管的就是天下粮仓。那会儿有个老吏说,账是人写的,想让它说谎容易得很。”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最底层的一个木匣,“你且看看这些。”
木匣打开的瞬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码着十本账册,蓝布封皮上分别写着“豫州各州县十年粮耗总册”,墨迹被潮气浸得发乌。顾衍从中抽出一本,扔到林砚面前:“这是嘉庆十五年的,你算算,全府耗粮多少?”
林砚翻开账册,纸页脆得像枯叶,稍一用力就簌簌掉渣。首页的总表写着“全年耗粮三千七百四十五石”,下面分着二十个州县的明细,字迹潦草得像是急着写完交差。他指尖划过清河县那行,“耗粮一百二十石”,比相邻的云溪县少了近一半。
“大人,这账有问题。”林砚指着云溪县的数字,“嘉庆十五年云溪县上报收成八千石,耗粮却记了两百一十石,损耗率超过两成五,这不合常理。”
顾衍挑眉:“怎么个不合常理?”
“粮仓防潮做得再好,自然损耗也不会超过一成。”林砚从布包里掏出自己的账册,“清河县同年收成七千石,耗粮一百二十石,其中霉变三十五石,运输损耗四十八石,登记在案的‘小吏借用’三十七石,每一笔都有签字画押。”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云溪县这两百一十石,没写清去向。”
顾衍没接话,又递过嘉庆十六年的账册。林砚发现这年云溪县的耗粮突然降到一百一十石,而清河县反而涨到一百五十石。“这年清河县多雨,粮仓漏了三处,霉变损耗多了六十石,我在备注里写了修补日期。”他指着页脚的小字,“云溪县这年收成降了,耗粮却跌了近半,除非他们换了神仙管粮仓。”
接连看了三本,林砚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总册像是随便凑数的,各州县的损耗忽高忽低,有的年份甚至出现“耗粮超过收成”的荒唐记录。他翻到最后一页,发现十年总耗粮加起来竟有四万一千石,而全府十年总收成不过三十万石,平均损耗率超过一成三——这比清河县的平均损耗率高出近一倍。
“看出什么了?”顾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汽氤氲了他的脸。
“回大人,这些账是糊涂账。”林砚把十本账册按年份排开,“各州县报上来的数字没个准谱,有的故意把损耗写高,有的忽高忽低,总册只是简单相加,根本没核过。”他指着嘉庆十八年的册子,“这年全州大旱,收成比往年少三成,耗粮却只降了一成,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顾衍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突然问:“你要多久能把这些账理清楚?”
林砚望着那十本账册,又想起周明远临别时的话——“敢把红笔戳在纸页上”。他深吸一口气:“半月。”
“半月?”顾衍挑眉,“前两年我让三个老吏核,三个月都没理出个头绪。”
“他们是按总册核总册,我要按州县核。”林砚从怀里摸出算盘,“把每个州县十年的耗粮、收成、存粮分开算,再对比自然损耗的常理,哪年高了,高在哪,一笔一笔标出来。”他顿了顿,补充道,“还得要各州县的原始账册,总册里的数字靠不住。”
顾衍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喊来书吏:“把各州县十年的粮秣原始账册都调出来,给林小吏腾间偏院。”他又转向林砚,语气松了些,“偏院有灶,你自己开火。府衙的饭堂……油水大,不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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