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春,长安西市的晨光总裹着一层淡淡的驼毛腥气,揉碎在青石板的纹路里。李倓勒住胯下乌骓马的缰绳时,正见一队粟特驼商从朱雀大街西口拐进来——领头胡商戴着镶宝石的尖顶毡帽,用生硬却洪亮的汉话吆喝着避让行人,驼峰上捆扎整齐的蜀锦在朝阳下泛着蜜色光泽,连骆驼颈间的铜铃都响得格外欢畅。他身后的陈忠早已按捺不住,按在腰间横刀的缠绳上,指节因用力泛出浅白,低声道:“殿下,‘醉仙楼’就在前面酒旗底下,属下先去探查周遭动静?”
李倓摆了摆手,目光越过挑着货担的行脚商与捏着糖人的孩童,落在街角那座挂着青布酒旗的楼阁上。酒旗被晨风掀得猎猎作响,“醉仙”二字写得龙蛇飞舞,笔锋里藏着几分不驯的狂气,不用细辨便知是诗仙手笔。他翻身下马时动作利落,玄色劲装的下摆扫过马腹,将缰绳丢给闻声奔来的酒肆伙计,抬手正了正领口的玉带——这是他特意换下朝服的便装,少了皇子仪仗的拘谨,多了几分即将赴疆的江湖豪气。
刚掀开门帘踏入酒肆,一股混杂着波斯葡萄酒香、胡饼麦香与烤肉油脂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堂内早已坐得热闹,南来的盐商拍着桌谈价,佩刀的戍卒正掰着胡饼就肉,穿绿罗裙的胡姬抱着琵琶坐在角落,指尖轻拨便有一串悦耳的音符滚出来,喧闹声撞得梁上悬着的酒幌轻轻摇晃。靠窗的方桌前,两道身影在嘈杂中格外醒目:身着素色道袍的李泌临窗而坐,指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着简易的舆图轮廓,目光却追着窗外的驼队出神;他对面的男子头戴软质学士巾,银灰胡须随意披散在青绸衣襟上,正握着一支紫毫在宣纸上挥毫,墨汁飞溅间,满室都漾着诗仙独有的疏狂之气。
“长源先生,太白先生!”李倓大步穿过堂内的人群,腰间的双鱼佩随步履轻响,拱手笑道,“劳二位在此久候,孤因清点西征的伤药耽搁了片刻,来迟了。”
李白闻声猛地抬头,丢下紫毫便起身相迎,一把抓住李倓的手臂——他掌心的老茧蹭过李倓的衣袖,那是常年握笔与佩剑留下的痕迹,爽朗的笑声震得桌上的青瓷茶盏微微颤动:“建宁王何来迟之说?是某家心急!刚从江淮赶回来,行囊还在客栈丢着呢,就拉着长源在此等你。快坐快坐,尝尝这西域的马奶酒,比长安的烧春烈上三分,正合你西征的豪气!”
李泌也缓缓起身颔首,目光掠过李倓身后的陈忠,见他虽立在桌侧却眼观六路,连邻桌戍卒腰间的刀鞘都扫过一遍,不由得赞许地点了点头:“陈护卫如今愈发沉稳了。当年在邺城探营时还带着几分锐气,如今已能藏锋于内。此次西行,有他在侧,殿下便是多了一道屏障。”陈忠闻言抱拳行礼,声线平稳如石:“为殿下效力,是属下本分。”说罢依旧沉默地守在一旁,像一尊蓄势待发的石像。
四人刚落座,穿灰布短打的伙计便端着托盘快步走来,碟盏摆得齐齐整整:酱色醇厚的卤牛肉切得薄如纸,凉拌苜蓿上撒着鲜红的胡麻,刚出炉的胡饼还冒着热气,最妙的是一盘酪樱桃,晶莹的果肉浸在蜜水里,看得人喉间发馋。李白亲自拎过酒壶,为李倓斟满一杯琥珀色的马奶酒,酒液晃出细密的泡沫:“这酒是西市的粟特老王亲手酿的,用的是天山融雪水,某家昨日尝了半壶,后劲足得很!你此去西域,黄沙万里夜寒如铁,可得靠这烈酒驱寒暖身。”
李倓端起酒杯正要饮,目光却被墙上悬挂的一幅宣纸吸住了。那宣纸还是半湿的,墨迹顺着纤维微微晕开,笔走龙蛇的字迹如黄河奔涌,正是李白标志性的狂草。他起身走近细观,四句诗力透纸背,末句的收锋如利剑出鞘:“黄沙漫卷汉旗红,万里西征斩吐蕃。莫念长安春色好,楼兰不破不还东。”
“这是……”李倓轻轻抚过纸面,触到墨迹残留的微温,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昨日刚写的,就叫《西域行》。”李白也踱了过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银灰胡须随动作轻颤,“某家在江淮时,听闻吐蕃破了河西四镇,把沙洲的麦田都烧了,老弱妇孺的哭声能传三里地,气得某家夜不能寐。如今你奉旨西征,这不正是为大唐扬威、为边民雪恨的好时机?此诗赠你,既是壮行,也是盼你早日踏平逻些,凯旋归来。”
李倓心中一热,转头看向李白。这位诗仙虽已年近花甲,鬓角的霜色比去年更重,可眼中的豪情却如少年般炽烈。他想起史书上李白晚年欲投永王从军却遭流放的遗憾,此刻这诗句里的期许,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赠别,是文人以笔墨为剑,与将士共赴国难的赤诚。“先生此诗,字字千钧。孤定当将此诗抄录百份,带在西征军中,将士们每念一句,便如多添一把利刃,士气必能倍增。”
李泌这时也起身走来,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乌木匣,木匣上雕着简单的云纹,边角被摩挲得发亮。他将木匣轻轻放在桌上,缓缓推开,里面铺着一层深蓝色的蜀锦,锦缎上静静卧着一张羊皮舆图,边角用铜钉固定得整整齐齐,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殿下,这是在下托西域都护府的旧部耗时三月绘制的舆图,与寻常舆图不同——上面不仅标着山川河流,更注了各部落的聚居地、沙漠中的水源位置,连吐蕃新设的烽燧与粮草囤积点都用朱砂圈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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