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的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翌日清晨,阳光刺破云层,将省委大院湿漉漉的水泥地照得反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但沙瑞金办公室里的沉闷感,并未因天气的好转而消散,反而因为另一件棘手的事情,变得更加凝重。
秘书轻轻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沙书记,陈岩石老检察长……又去了大风厂工地那边。听下面的人说,他今天一早就在那里,和几个工人代表聊了挺久。”
沙瑞金正在批阅文件的笔尖顿住了,抬起头,眉宇间掠过一丝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知道了。有说什么具体内容吗?”
秘书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现场的人离得远,听不真切,但看到陈老情绪比较激动,工人们也围着他……后来,好像还一起去了工地旁边的临时办公室,关起门来说了挺久。”
沙瑞金挥了挥手,示意秘书可以出去了。门被轻轻带上,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地敲击着耳膜。
陈岩石。这位已经离休多年的老检察长,是汉东省政法系统的一座丰碑,是沙瑞金初到汉东时积极争取和依靠的力量之一。他党性原则强,作风正派,在大风厂事件中敢于为工人说话,赢得了“老革命”的声誉。沙瑞金一度非常尊重这位老同志,在很多问题上也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大风厂股权纠纷,经过前期的激烈冲突和调查,已经进入了更为复杂和敏感的司法程序及善后处理阶段。工人持股的问题、山水集团的违规操作、背后可能牵扯的更庞大利益网络……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牵一发而动全身。沙瑞金和他的团队,包括省纪委、政法委的同志,正在试图厘清线索,依法依规、稳妥地推进解决。这其中,既要维护工人的合法权益,也要考虑社会稳定的大局,还要避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将经济纠纷彻底政治化。
沙瑞金原本的打算,是希望通过正常的司法途径和政府协调,逐步化解矛盾,给工人一个相对公平的交代,同时也稳住京州的投资环境,避免引起更大的震荡。这是一个需要耐心和细致操作的平衡木。
然而,陈岩石的“执着”,正在成为打破这个平衡的不确定因素。
这位老同志,似乎完全沉浸在了“为工人主持公道”的正义感之中,却忽略或者说有意无意地漠视了当前政治环境的复杂性。他凭借着自己的威望和“老党员”的身份,不断地、直接地介入到大风厂工人的具体事务中去。他不满足于在背后提建议,而是频繁地亲自前往工地、工人聚居区,甚至直接指导工人代表如何“更有力”地向政府、向省委表达诉求。
就在几天前,沙瑞金还特意请陈岩石到办公室进行过一次委婉的交谈。他充分肯定了陈老关心工人、坚持原则的精神,但也含蓄地提出,希望老同志能注意方式方法,相信省委和政府有能力、有决心处理好大风厂的遗留问题。他暗示,过度的、直接的干预,可能会给外界造成“老干部干预政务”、“施加不当压力”的印象,反而可能让问题复杂化,甚至授人以柄。
当时,陈岩石虽然听着,但花白的眉毛拧着,眼神里透着不以为然。他只是反复强调:“瑞金书记,工人们不容易啊!他们等不起!我们党什么时候怕过群众提意见?只要有理有据,依法维权,有什么不可以?我陈岩石一辈子没怕过什么,现在退了,更没什么好怕的,我就想看着工人们拿到他们该得的!”
那次的谈话,效果甚微。沙瑞金能感觉到,陈岩石内心深处,或许对他这个“空降”的省委书记能否真正顶住压力、彻底解决问题,还存有一丝疑虑。这种疑虑,混合着老革命特有的耿直和对底层群众深厚的感情,驱使着他继续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战斗”在一线。
而现在,他又去了。
沙瑞金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烈日下,或是在那个简陋的临时办公室里,陈岩石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情绪激昂,挥舞着手臂,对围坐在身边的工人们传授着他的“经验”——
“同志们,你们要团结!要选出让政府、让法院都不能忽视的代表!”
“材料要扎实,证据要确凿!不要怕,法律是站在有理这一边的!”
“该找媒体找媒体,该信访信访!但记住,要合法合规,不能给人抓住小辫子!”
“省委是支持解决问题的,但下面的执行部门可能会有顾虑,你们要不断地、有理有据地去反映!要给沙瑞金同志提供充分的依据和支持!”
这些话,单拎出每一句,都充满了正义感,都符合党的群众路线要求。但放在当前汉东微妙的政治氛围中,尤其是在祁同伟、高育良等人正愁找不到攻击借口的时候,陈岩石这种毫不避讳、直接站在工人前列进行“指导”的行为,无异于主动送上了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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