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的办公室,总是弥漫着一股纸张和旧书特有的淡淡霉味,混合着清冽的茶香。这味道不显陈旧,反而有种沉淀下来的权威感。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对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汉东省地图,山脉河流、城市交通,脉络清晰,仿佛整个汉东的呼吸都在这间屋子里起伏。
窗外,天色阴沉得厉害,浓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省委大院里的苍松翠柏,预示着一场夏日的暴雨将至。空气闷热而凝滞,连窗台上的几盆兰草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沙瑞金没有开主灯,只亮着桌上一盏老式的绿色玻璃罩台灯,灯光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背后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显得格外专注,也格外孤峭。他刚刚结束一个关于全省开发区整合的冗长会议,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疲惫。秘书轻手轻脚地送进来一份新到的内部刊物,封面是朴素的白色,右上角印着醒目的“机密·内部参考”字样,落款是那个位于京城、专为高层决策提供分析的政策研究室。
这类内参,沙瑞金每天都会收到不少,大多是对宏观政策的解读、对某些社会现象的分析,或者是对国际形势的判断。它们往往四平八稳,观点力求全面,但有时也难免隔靴搔痒。沙瑞金习惯性地先扫了一眼标题——《关于当前深化改革过程中几种值得警惕的倾向性问题的初步观察》。
标题很长,也很含蓄,符合内参一贯的风格。他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绿茶,呷了一口,带着审视的目光,开始阅读。
开篇依旧是熟悉的论述方式,肯定改革成就,强调深化改革的必要性。但很快,笔锋悄然一转,指向了“部分地区和领域”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沙瑞金的阅读速度慢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如同鹰隼发现了潜藏在草丛下的猎物踪迹。
文章指出,一种倾向是“为官不为”。内参分析道,随着反腐倡廉的深入和问责机制的强化,一些领导干部出现了“少做事、少出错、不做事、不出错”的消极心态。他们“门好进、脸好看”,但“事难办”,遇到矛盾绕道走,面对难题拖着办,美其名曰“遵循程序”、“慎重决策”,实则庸碌无为,贻误发展时机。文章引用了部分基层调研数据,显示某些项目的审批周期明显拉长,企业反映的“中梗阻”现象有所抬头。
沙瑞金的指尖在“为官不为”四个字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这现象他并不陌生,在汉东,他也隐约感觉到一些部门的工作效率在下降,一些原本雷厉风行的干部变得畏首畏尾。这背后,固然有对纪律约束的本能谨慎,但是否也掺杂了其他更复杂的因素?比如,对他沙瑞金带来的“新风”的观望、抵触,甚至是一种消极的对抗?他想到了几次会议上,一些官员闪烁其词的表态,想到了某些需要推动的改革举措,在厅局层面流转时那种异常的“平稳”和缓慢。
他继续往下看。内参笔锋再转,又指出了另一种看似相反、实则可能危害更大的倾向——“急功近利”。文章写道,与“为官不为”并存的是,在某些急于展现改革成效、追求政策亮点的地区,部分领导干部心态浮躁,热衷于搞“短平快”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他们“新官上任三把火”,不顾客观条件和现实基础,盲目上马大项目,追求“轰动效应”,甚至可能出现为了速度而突破政策红线、简化必要程序的现象。内参忧心忡忡地提到,这种“大干快上”可能掩盖深层矛盾,积累新的风险,最终导致“烂尾工程”或“后遗症”频发,损害长远发展和群众利益。
“急功近利……”沙瑞金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眉头微微蹙起。他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汉东有没有这种情况?他主政以来,大力推动反腐,调整干部,目的就是为了破除积弊,打开新局面。在这个过程中,他是否也给了下面人一种“必须尽快出成绩”的紧迫感?侯亮平在反贪局的攻势凌厉,是不是在某些人眼中,也成了某种“急功近利”的表现?为了突破案件,有时手段难免直接,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这是否也授人以柄?
更让沙瑞金心头一凛的是,内参在分析这两种倾向的根源时,虽然措辞严谨,没有点名任何具体省份或个人,但却巧妙地将其与“不同发展理念的碰撞”联系起来。文章提到,在改革进入深水区的当下,对于“稳”与“进”、“破”与“立”、“效率”与“公平”的把握,确实存在不同的认识和路径选择。一种观点更强调“稳健”和“秩序”,认为改革应在现有框架内循序渐进,充分评估风险,避免引起过大震荡;另一种观点则更强调“突破”和“速度”,认为不打破一些坛坛罐罐,就难以实现真正的转型升级。
“稳健……秩序……突破……速度……”沙瑞金喃喃自语,目光再次扫过那几行字。这字里行间,虽然没有出现“汉东”二字,也没有提到“祁同伟”、“高育良”或者他“沙瑞金”的名字,但他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针对性。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在他心头最敏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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