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顶上金灿灿的花生果,在秋阳下晒得硬实滚烫,摇起来“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铃铛在私语。院子里那座由花生秧堆成的绿色小山,也彻底褪尽了水汽,变得灰扑扑、干酥酥,散发着干草特有的、略带尘土气的清香。收获的喜悦沉淀下来,变成了实实在在、需要变成油盐酱醋的期盼。赶大集的日子,到了。
柳林镇的大集,是方圆十里八乡农人心中最盛大的节日,五天一轮回。天还黑黢黢的,启明星清冷地悬在天幕上,吴家小院就亮起了昏黄的煤油灯光。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着李秀云忙碌的身影。她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将晒得干透、颗粒饱满的花生果,一捧捧仔细地装进两个硕大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口袋。她挑拣得极仔细,手指灵巧地翻动,把那些壳上有虫眼、个头太小、或者颜色发暗的瘪果子都剔出来,只留下最饱满、最光鲜的“上等货”。这些,是要卖个好价钱的。挑剩下的次品和瘪果,则装进另一个小些的布袋,留着自家吃或者榨油。
吴建军则蹲在院子的花生秧堆旁。他用结实的麻绳,把蓬松干燥的花生秧一把把捆扎紧实。秧杆干透了,很脆,用力稍大就会折断,发出“咔嚓”的轻响。他动作沉稳,手指粗糙有力,麻绳在他手中翻飞、勒紧,一捆捆干草垛子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排车的一侧。这些秧杆粉,是喂猪的好饲料,也能卖些钱,虽然远不如花生值钱,但庄稼人眼里,没有什么是该浪费的。
小普同也被母亲从暖和的被窝里拽了起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套上那件半旧的厚褂子,心里却揣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赶大集!那可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事!能看到数不清的人,听到各种各样的吆喝,闻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味道,运气好还能混块糖吃!他胡乱扒拉了几口母亲塞给他的热粥和玉米饼子,就迫不及待地帮着父亲往排车上搬东西。沉甸甸的花生口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拖动着走;轻飘飘但体积庞大的花生秧捆,他倒是能抱动一捆,但干草屑钻进脖领子,痒得他直缩脖子。
装好车,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吴建军在车辕上套好绳索,李秀云把装干粮和水壶的布兜挎在肩上,又把那个装着瘪花生的小布袋塞给小普同抱着:“拿好了,路上饿了就剥着吃。”小普同用力点头,把那袋散发着花生特有香气的布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宝贝。
排车在朦胧的晨雾中“吱呀吱呀”地启动了。车轮碾过村里坑洼的土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小普同坐在堆得高高的花生秧捆上,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他回头望着自家小院在晨霭中渐渐模糊的轮廓,又看看前方通往集镇的、被露水打湿的田间小路,一种出门远行般的雀跃感在小小的胸膛里鼓胀着。空气清冽,带着泥土、露水和干草混合的气息,吸一口,直透肺腑。
越靠近柳林镇,路上的行人车辆就越多。推着独轮车吱扭作响的老人,挑着沉甸甸担子的汉子,赶着驮满山货的毛驴车,还有像他们一样拉着排车的乡亲……汇成一股缓慢而坚定的洪流,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动。人声、牲口叫声、车轮滚动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点燃了小普同心中的期待。
当太阳终于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时,柳林镇的轮廓出现在眼前。还未进镇,那鼎沸的声浪就扑面而来!像一锅烧开了的、翻滚着各种声响的浓汤。
“新鲜的活鱼喽——刚出水的——”
“锔锅——锔碗——锔大缸——”
“洋火——洋胰子——针头线脑——”
“香油——麻汁——现磨的——香掉牙喽——”
……
各种腔调、各种音高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混杂着讨价还价的争执声、熟人相遇的寒暄声、孩童的哭闹嬉笑声、家禽家畜的鸣叫声……汇成一片巨大而嘈杂的声浪,冲击着耳膜。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浓烈的气味:油炸糕点和麻花的甜腻焦香、新鲜蔬菜瓜果的泥土清气、生肉摊的血腥气、牲畜粪便的臊臭味、廉价脂粉的香气、汗水的酸咸味……各种气味分子在秋日的暖阳下激烈地碰撞、混合,形成一种独属于乡村大集的、鲜活而粗粝的烟火气息。
吴建军熟门熟路地把排车拉到了集市外围专门划定的“粮油副食”区域。这里摊位林立,卖粮食的、卖油料的、卖粉条的、卖干果的……一家挨着一家。地上铺着塑料布或者草席,上面堆放着各自的货物。吴建军找了个相对人流量大的空地,把排车靠边停好,卸下那两袋沉甸甸的花生和一捆捆花生秧。
李秀云利落地在车旁铺开一大块干净的塑料布,解开帆布袋的口子,将金灿灿、颗粒饱满的花生果“哗啦”一声倾倒在上面,堆起一座诱人的“金山”。那饱满的果壳在阳光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瞬间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花生秧捆则整齐地码放在排车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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