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田家庄永不停歇的风沙,裹挟着酸甜苦辣,粗糙地打磨着一切。转眼间,日历翻到了一个新世纪的门槛——千禧年。曾经低矮的土坯房旁,零星冒出了些红砖水泥的二层小楼,村里通了电,虽然电压不稳,但总算告别了煤油灯。偶尔有人家屋顶支起了歪歪扭扭的电视天线,能收到更多雪花纷飞的频道。外面的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化着,但这变化,似乎有意无意地绕过了田家那座日渐显出破败相的青砖四合院。
十年后院里的枣树粗了一圈,树皮更加皲裂。二十岁的田秀秀,就在这棵老枣树下,长成了大姑娘。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让她身形显得过分清瘦单薄,像株在风沙里努力挺直腰杆的细柳。但岁月的刻刀也精心雕琢了她的面容,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显露出清秀的轮廓。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一双眼睛却很大,黑沉沉的,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里面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又迅速湮灭在现实的沉重里。她身上总是穿着洗得发白、打了补丁但干干净净的旧衣服,一根最简单的黑皮筋扎着一条粗黑的麻花辫,垂在瘦削的背上。
她初中没上完。家里实在供不起,爹需要人照顾,弟弟也需要人接送。那三个老师给的新本子,早已写满又用完,铅笔头短得捏不住,知识的微光,最终没能照亮她前行的路,只能深埋在心底,成为午夜梦回时一声模糊的叹息。
她也曾跟着娘去镇上的小饭馆当服务员。可一个清秀又沉默的年轻姑娘,在那鱼龙混杂、烟熏火燎的地方,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羊。总有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借着酒劲,说些不三不四的浑话,或者那双油腻腻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胳膊、后背。老板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大,影响生意就行。秀秀娘护着她,可又能护到几时?有一次,一个镇上的二流子故意把酒泼在自己裤子上,硬说是秀秀碰的,拉着她的手腕要她擦,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秀秀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逃也似的跑回了后厨,蹲在泔水桶旁无声地掉眼泪。
从那以后,秀秀就再也不肯去饭馆了。任娘怎么劝,怎么叹气,她都只是摇头,黑沉沉的眼睛里是固执的恐惧和屈辱。她宁愿回到那座沉闷压抑的四合院,面对爹阴晴不定的脾气和永远做不完的家务。
于是,生活的轨迹再次固化。秀秀娘继续在小饭馆里熬着,用日渐佝偻的脊背和布满老茧的双手,扛起这个家大部分的经济重担。秀秀则彻底接过了照顾父亲和弟弟的担子,成了这个家里沉默的支柱。
田武的轮椅更旧了,轮子发出的“嘎吱”声更加刺耳。他常年困在方寸之间,肌肉萎缩得厉害,脾气也愈发古怪阴郁。有时会对秀秀的悉心照料沉默以对,有时又会毫无缘由地大发雷霆,把秀秀端来的饭碗打翻在地。秀秀总是默默收拾,重新盛一碗,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早已习惯。只有在他睡着时,秀秀看着爹花白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眼神里才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十二岁的田强强,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他继承了田家高大的骨架,比同龄孩子壮实不少,但也继承了田老太的一部分自私和霸道。他早已忘了姐姐曾经背着他上学的艰辛,只觉得姐姐的管束唠叨又烦人。放学路上,总是磨磨蹭蹭,和一群半大小子在黄土坡上疯跑,滚得一身泥猴样才回家。饭桌上,好吃的菜总是下意识地往自己碗里扒拉,觉得理所当然。
“姐,我那双球鞋呢?明天体育课要穿!”强强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嚷嚷着。 “昨天刚给你刷了,在窗台上晾着呢。”秀秀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择了一半的菜。 “啊?还没干啊?你怎么不早点洗!”强强不满地嘟囔,语气里带着抱怨。 秀秀张了张嘴,想说他昨天弄得全是泥巴才不得不洗,最终却只是沉默地低下头,继续择菜。在这个家里,似乎所有人都习惯了她的付出和沉默。
日子清贫得像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但总算还能勉强糊口。这微薄的“保障”,很大程度上源于田老太死后那个意想不到的“遗产”。
当年收拾田老太遗物时,在她那个锁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樟脑和霉味的旧木箱最底层,秀秀娘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硬邦邦的蓝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十块用油纸包得好好的、边缘有些磨损的“袁大头”银元!
田老太一辈子抠搜骂人,省吃俭用,甚至不惜对家人刻薄,原来竟偷偷攒下了这点“体己”。她藏得严实,连田武都不知道。或许是想留给她的“金孙”强强,或许只是想紧紧攥住一点自己能掌控的东西,对抗这无常的命运。
秀秀娘看着那堆冰凉坚硬的银元,心情复杂难言。最终,她还是悄悄托人打听,找了个相对公道的价钱,把它们换成了十几张簇新的、印着毛爷爷头像的百元大钞。这笔“意外之财”,像久旱后的一场小雨,暂时缓解了田家濒临干涸的经济困境。
加上秀秀娘因为资历老、干活拼,老板又多少念着点旧情,给她涨了些工资。如今,田家的饭桌上,偶尔能见到一点零星的肉末,过年时也能给强强扯布做身新衣裳,给田武买点止疼效果更好的药。虽然远谈不上宽裕,但至少,饿肚子的恐惧暂时远离了。
秀秀小心翼翼地保管着娘交给她当家的那点钱,每一分都精打细算。她学会了在集市快散场时去买最便宜的蔫吧菜,学会了用最粗的玉米面掺着细粮蒸馍馍,学会了把旧衣服拆了改小给强强穿。二十岁的青春,本该是鲜活亮丽的,却在油盐酱醋、洗洗涮涮和精打细算中,褪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最本质的、为了活下去的坚韧。
千禧年的钟声似乎在世界某个角落敲响,带来了新世纪的憧憬和喧嚣。但这喧嚣,被厚厚的黄土高坡和那座日益破败的青砖院墙阻挡在外。田秀秀的世界,依旧只有院子四方的那片天,爹的轮椅,弟弟的学业,还有娘深夜归来时那疲惫沉重的脚步声。她像一棵生长在石缝里的小草,在贫瘠的风沙中,沉默而顽强地伸展着枝叶,无人留意,也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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