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娘在小饭馆里,凭着那股子沉默的勤快和任劳任怨,终于熬成了后厨的“老人”。老板虽然抠门,但也念着她家实在困难,给她涨了点工钱。这点微薄的涨幅,对别人家或许不算什么,但对田家来说,却像久旱后的一滴甘露。秀秀娘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牙缝里硬是挤了又挤,终于攒下了一笔“巨款”。
一个寒风呼啸的下午,她请了半天假,从镇上推回来一个笨重的、半新不旧的铁家伙——一辆轮椅。轮子转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涩响,铁架子上还带着几处磕碰掉漆的痕迹,但擦洗得干干净净。
“当家的……”秀秀娘把轮椅推到田武的炕前,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喜悦和期待,“你看,给你弄了个这个……以后,你能自个儿……出去透透气了。”
田武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在触碰到那冰冷的铁架子时,猛地亮了一下,像死水里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他撑着炕沿,在秀秀娘和秀秀的合力搀扶下,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挪动他那毫无知觉的下半身,终于,沉重地坐进了轮椅里。
当秀秀娘推着他,第一次穿过堂屋那道高高的门槛,来到院子里时,冰冷的、带着沙尘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田武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久违的、属于“外面”的气息,带着自由的味道,刺得他鼻腔发酸。他笨拙地用手转动着轮子,轮椅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慢地在院子里挪动。虽然只有方寸之地,但这方寸,不再仅仅是土炕那令人绝望的禁锢。
“爹!爹!看!”强强已经四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他看见爹坐在一个会动的新奇“椅子”上出来了,兴奋得像只小猴子,绕着轮椅又蹦又跳,手里举着一个捡来的破风车。
田武的目光追随着儿子小小的身影,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听着他咯咯的笑声,那张被痛苦和麻木刻满沟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生涩、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强强的头,虽然动作僵硬迟缓。
“强强……慢点跑……”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太久没好好说话,甚至有些走调,但里面透出的,是久违的、属于父亲的温度。
秀秀娘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疲惫的脸上也终于绽开一丝由衷的笑意。秀秀默默地把爹滑落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这辆破旧的轮椅,仿佛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推开了一扇小小的、透气的窗。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们刚看到一丝微光时,就骤然泼下一盆冷水。
田老太的身体,在这个冬天急剧地垮了下去。也许是多年郁积的怨气和刻薄最终反噬了她,也许是田武出事后的打击掏空了她的精气神,也许是看着曾经被她视为“金疙瘩”的强强如今只能在一个残废爹的破轮椅边玩耍……她开始咳嗽,起初只是几声,后来变成撕心裂肺的干咳,再后来,痰里带了血丝。
她拒绝去看医生,嘴里骂骂咧咧:“看什么看?白花钱!老婆子我命硬着呢!死不了!那些黑心肝的医生,就等着坑钱呢!”她依旧守着田武的炕头,只是骂人的声音越来越弱,气息越来越短。她抱着强强的次数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自己冰冷的炕上,盖着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昏昏沉沉。
那永不停歇的咒骂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和模糊不清的呓语: “丧门星……都是你们……害了我儿……” “我的金孙……我的四合院……” “钱……我的钱……别想拿走……”
她那双曾经淬毒般锐利的三角眼,如今浑浊不堪,茫然地瞪着屋顶的椽子,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病势如山倒。没几天,田老太就彻底起不来炕了,水米难进。在一个寒风格外刺骨的深夜,她喉咙里发出一阵急促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虚空,仿佛带着无穷的怨念和不甘,然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守在一旁的秀秀娘探了探鼻息,手猛地一缩,脸色煞白。她愣了几秒,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呜咽。
田老太死了。这个刻薄了一辈子、骂骂咧咧了一辈子、把“金孙”捧上天又把孙女踩进泥里的老太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
消息传开,邻里们过来帮忙料理后事。没有多少悲伤的气氛,更多的是程序化的忙碌和几声象征性的叹息。王婶子一边帮着给田老太换上寿衣,一边小声嘀咕:“唉,也是个命苦的,操心了一辈子,临了临了……”
田武坐在轮椅上,被推到灵堂一角。他看着那口薄薄的棺材,看着棺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刻薄了一生的脸如今变得灰败僵硬,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他转动轮椅,默默地退到了阴影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