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风,似乎也没能吹散田家庄上空积年的黄土。田家那座曾经气派、如今却难掩颓败的四合院,在进入新世纪的这一年,仿佛被时光遗忘得更彻底了。唯有院里那棵老枣树,在秋日里稀稀拉拉地结了几个干瘪的果子,算是给这灰扑扑的院子添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活气。
二十岁的田秀秀,像一朵开在墙角背阴处的苍白小花,清秀,却缺乏滋养,默默无闻。然而,在闭塞的田家庄,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已是媒婆们重点关注的对象。尽管田家有个瘫痪在床的爹、一个年幼的弟弟,家底也早被掏空,但秀秀那出挑的模样和出了名的勤快能干,还是让一些人不免动心。
起初,媒婆们倒也络绎不绝,踏破了田家那吱呀作响的木门槛。
“秀秀娘,你看东村那后生咋样?人老实肯干,就是家里兄弟多了点,屋子挤巴些……”一个媒婆嗑着瓜子,唾沫横飞。 秀秀娘搓着围裙,小心翼翼地问:“他家……能帮着搭把手不?她爹那样,离不了人……” 媒婆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哎哟,这……人家娶媳妇是过去过日子的,哪能还没过门就先惦记着伺候老丈人?再说,兄弟多,分到每家能有多少?自顾还不暇呢……”
又有一个来说西头那家:“那家条件可不错!新盖的大瓦房,就一个独子!” 秀秀娘眼里刚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苗,媒婆下一句话就把它浇灭了:“就是……就是那后生小时候发高烧,腿脚有点不利索,走路稍微有点跛……但不碍事!能干活!人家说了,彩礼这个数!”媒婆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
秀秀在里屋听着,心一点点往下沉。要么是穷得自顾不暇,要么就是身体有残缺指望着找个健全姑娘去伺候。她感觉自己不像是在谈婚论嫁,更像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只是这商品还附带着沉重的累赘。
她也偷偷见过一两个。有一个看着还算老实,但一听说她爹瘫痪多年且可能是个无底洞,弟弟年纪还小需要帮衬,眼神立刻就躲闪了,含糊着说了几句“再商量”便没了下文。
几次三番下来,媒婆们也渐渐品出味儿来了。田家这闺女是个好闺女,可这家庭负担实在太重了,简直就是个深不见底的火坑。谁家愿意把儿子推进来?就算有那贪图秀秀模样或能干愿意接手的,条件也实在不堪入目,连秀秀娘都咬着牙摇头。
渐渐地,田家门庭冷落,再也听不到媒婆那高亢夸张的说合声了。空气里只剩下田武轮椅的“嘎吱”声,强强跑跳的脚步声,和秀秀娘深夜归来时压抑的叹息。秀秀自己也死了心,不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个家,就像一副沉重的镣铐,把她牢牢锁在了这四方院子里。她认命了,每日里只是更加沉默地干活,照顾爹,管教弟弟,仿佛这就是她全部的人生。
日子就这样在绝望的平静中滑向深秋。千禧年的十一月,北风已经带上了刮骨的寒意,卷起地上最后的枯叶,打着旋,发出凄厉的哨音。
田武的精神似乎比往常更萎靡一些,常常一整天地坐在轮椅里,对着院墙发呆,浑浊的眼睛里空茫茫的,什么情绪都没有。秀秀只当是天气转冷,爹的身体不舒服,给他加了条毯子,把炕烧得更热些。
一天早上,秀秀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熬好了粥,先去给爹倒尿盆。推开爹的屋门,一股异样的寂静扑面而来。田武没有像往常那样醒着发呆,或者因为疼痛而呻吟。他异常安静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那床洗得发硬的被子,脸色是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嘴角残留着一点白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的农药味。
秀秀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尿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秽物洒了一地。她踉跄着扑到炕边,颤抖着手去推爹的肩膀:“爹?爹?!”
触手一片冰凉僵硬。
“娘!娘!你快来啊!爹!爹他……”秀秀的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
秀秀娘闻声冲进来,一看炕上的情景,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她连滚带爬地扑到炕沿,探了探田武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冰冷的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几乎不似人声的嚎哭:“武子啊——!我的武子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啊!你丢下我们娘仨可怎么办啊——!!”
她哭得捶胸顿足,额头一下下磕在冰冷的炕沿上,仿佛要将这半辈子积压的苦难、委屈和绝望都哭出来。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王婶子等人慌忙跑进来,一看这情形,都明白了,纷纷落下泪来,七手八脚地去拉哭得几乎晕厥的秀秀娘。
秀秀却像是被抽走了魂,直挺挺地站在炕边,一动不动。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死死地盯着爹那张青灰僵硬、带着痛苦扭曲痕迹的脸,盯着他嘴角那点刺目的白沫,盯着炕头那个滚倒了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棕色农药瓶子。黑沉沉的眼睛里,先是巨大的震惊和茫然,然后,那茫然慢慢褪去,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悲凉。她早就知道爹活得痛苦,活得没有尊严,但她从未想过,爹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如此决绝地离开。是因为不想再拖累她们了吗?还是因为对这毫无希望的人生彻底厌倦了?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跟着爹一起死了,空荡荡的,吹着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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