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熟睡的儿子掖好被角,那孩子的小手里还攥着块荞麦饼。
灶台上留了张字条,是用烧焦的火柴头写的:“北地有雪,南船有粮,西道有商。”
字迹里带着股仓促,却比平日里更见筋骨。
第二天,爷爷发现祠堂供桌下的《生意经》不见了,只留下个空木盒,盒底刻着的“商道如人道”五个字,被香火熏得发黑。
后来有人在汉口的码头见过个像他的人,用三根稻草捆住七根筷子,演示如何用最少的绳扣捆牢货物。
他说:“稻草软,筷子硬,硬的得顺着软的走。”
周围的商人看得直拍大腿,说这法子能省三成绳子。
再后来,XJ的驼队里传着个故事,说有个陈姓商人用茶叶换了哈萨克人的羊毛,又用羊毛换了俄国人的机械,来回倒腾三年,让边城的商号多了三成。
那商人算账时不用算盘,手指在羊皮上一划,数目就出来了,说这是“指算”,是从山里的梯田学的——每层梯田种啥,收多少,心里得有谱。
这些传说真假难辨,但四爸的独子陈守田确实把庄稼种成了学问。
他的水稻田像块棋盘,行距株距分毫不差,连稻草人都按“二十八宿”的方位插,说是能挡鸟。
每年秋收,他都要挑最好的谷子摆在四爸的空屋前,摆成个“丰”字,谷粒饱满得能映出人影。
“爹不管走多远,总得知道家里有吃的。”他说这话时,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落在谷堆上,烫出个小小的焦痕,却没燃起来——那谷子晒得干透,却透着股润气,是他按四爸教的“三晒三晾”法处理的。
三老太爷住的那间偏房,梁上挂着四爸年轻时编的竹篮,篮底用红漆写着“守”字。
竹条选的是清明前的楠竹,柔韧性最好,编的时候故意留了七个透气孔,说是“七星孔”,能让干货不发霉。
老太爷九十多岁时,眼睛花得穿针都要靠摸,却能摸着竹篮的纹路说:“这孩子的手,能把竹子摸出脾气。”
他说四爸编这篮子时,手指被竹刺扎得全是血,却硬是没哼一声,“就像地里的春笋,憋着股劲往上长。”
四娘改嫁后的那个女婿,姓陈名稳,人如其名,每天天不亮就去给老太爷挑水。
他挑水的扁担是四爸留下的,枣木做的,两头包着铜皮,被磨得油光锃亮。
水桶在扁担上晃出的节奏,和四爸当年走八卦步的呼吸声一模一样——吸气时桶绳往前荡,呼气时往后摆,水洒出来的不到半瓢。
有回我问他:“你咋挑水不洒?”
他放下担子,指着桶底的弧度说:“你看这底,是圆的,水晃起来有个窝,就像人喘气,得有个缓冲。”
九十岁的四娘赶场时总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自己绣的帕子,帕子上的纹样是四爸教的“九曲连环”,说是能避邪。
那针法特别,每针都斜着扎,线在布下走,面上只露个小点,像地里的蚯蚓——看着在动,其实在松土。
有回在龙王镇的集市,她被个年轻媳妇问:“您老这身子骨,咋比小伙子还壮?”
她咯咯笑,露出掉了半截的牙:“人活的是股气,气顺了,走山路都带风。”
说这话时,她的竹篓碰着旁边的货摊,滚落个红橘,滚到个戴瓜皮帽的老者脚边。
那老者捡橘时露出的手腕上,有块和四爸一模一样的胎记,暗红色,像片小小的枫叶。
老者对她笑了笑,那笑容里的纹路,和四爸留在《生意经》扉页上的批注笔迹,竟有几分相似。
这些零碎的片段像散在沟里的瓷片,拼不出全貌,却都闪着股韧劲。
就像忧乐沟的溪水,看着绕弯子,终究是往低走,往宽去。
五爸陈守土悟出“东行”那天,日头把晒谷场烤得冒白烟,场边的石碾子烫得能烙饼。
他蹲在老屋东边的槐树下,看着蚂蚁把卵往高处搬——那些白花花的蚁卵被裹在碎叶里,一只蚂蚁搬不动,就两只一起抬,走的路线是条斜线,不是直上直下。
他忽然起身拿铁锨,说要在东边接间房。
那时他刚丧了妻,村里人都说他是伤心糊涂了,可他不声不响地挖地基,每一锨土都拍得实实的,说是“土要沉,屋要稳”。
地基挖到三尺深时,挖出块青石板,上面刻着些看不懂的纹路,像水流的痕迹。
五爸没扔,把石板翻过来当屋基的基石,说这是“接地气”。
新屋的梁是他亲手选的松木,去皮时发现树心有个螺旋纹,像盘着条小蛇。
他没扔,反倒请木匠顺着纹路雕了圈“五谷丰登”,麦穗的弧度、谷粒的饱满,都照着他地里的庄稼刻的。
“这是天给的花样。”他摸着梁木说,掌心的老茧蹭过木雕,发出沙沙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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