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林母亲口中,是“大山叔要求太高,把孩子逼得太紧”。
在大山叔老伴口中,是“现在年轻人吃不了苦,说几句就跑”。
在茶馆老茶客口中,是“老手艺的规矩碰上新时代的效率,撞车了”。
在年轻村民口中,是“传统师徒制需要改革,不能光靠严厉”。
每个人都从自己的位置和经历出发,赋予事件不同的意义。而这些不同的意义,又在村庄的闲谈网络中互相碰撞、修正、强化。
工坊里,大山叔和王木匠的合作出人意料地默契。两人几乎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知道对方要什么工具、做什么工序。他们轮流开榫、修整、组装,速度比大山叔带徒弟时还快。
第四天下午,林溪鼓起勇气去工坊拜访。她带了茶和点心,说是“代表村里来看看进度”。
工坊里木屑飞扬,两个老木匠都在埋头干活。王木匠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继续刨木板。大山叔倒停下来,洗了手,接过茶。
“王师傅……谢谢您来帮忙。”林溪说。
王木匠头也不抬:“不是帮你,是帮他。”他指了指大山叔。
大山叔笑了笑,没说话。
林溪小心翼翼地问:“两位师傅……怎么又合作了?”
大山叔喝了口茶,慢慢说:“手艺人有手艺人的规矩。东西没做好,就是手艺人的耻辱。我一个人做不完这批活,丢的是整个溪云村木工的脸。我这张老脸可以不要,但不能让村里这门手艺蒙羞。”
王木匠这时停下刨子,直起身:“他打电话给我,说‘老王,我这儿有批活,我一个人做不完,你要不要来看看?’我问‘什么活?’他说‘明式桌椅,二十套。’我问‘给谁做?’他说‘省城的酒店。’我就来了。”
就这么简单?几十年的隔阂,就因为一个电话,一批活?
王木匠似乎看出林溪的疑惑,擦了擦汗:“手艺人有两样东西最看重:一是名声,二是活儿。名声坏了,没人找你做活儿;活儿做不好,名声也就坏了。大山这次接的活儿,做好了,是给咱们这一片木匠长脸。我不能看着他把这事儿办砸了。”
“不是因为您俩以前……”林溪没说完。
王木匠摆摆手:“以前是以前。以前年轻,争个虚名。现在老了,知道什么重要——手艺重要,做出来的东西重要。其他的,算了。”
大山叔补充:“他手艺不比我差。当年那个评选,本来就应该有他。”
这话从大山叔嘴里说出来,让林溪一震。这是迟到了几十年的承认。
王木匠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刨木头:“说这些干啥。干活。”
两人又回到沉默的工作中。只有工具与木头接触的声音,清脆、扎实、有节奏。
林溪退出工坊,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听到最重要的不是关于手艺,而是关于时间——时间让一些事情变得不再重要,也让一些事情变得更加重要。”
订单在截止日期前三天完成。二十套桌椅,每一件的榫卯都严丝合缝,不用胶,不用钉,拆开可以看清每个榫头的结构,组装后纹丝不动。那是只有老手艺人才能达到的精致与美感。
送货那天,省城酒店的设计师亲自来验收。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件家具,用角尺量,用手摸,最后说:“这是我见过最好的明式复刻家具。不仅是形似,更有那种……气韵。”
他问大山叔:“老师傅,您怎么保证每一件都这么精准?”
大山叔指着王木匠:“两个人四只手,四只眼睛。我做的他检查,他做的我检查。差一丝,就重来。”
设计师肃然起敬。
订单圆满完成的消息传回村里,议论的风向又变了:
“姜还是老的辣。”
“看吧,还得是老手艺。”
“大山叔和王木匠联手,无敌了。”
小林在订单完成后第三天回了工坊。他没说什么,大山叔也没问什么。只是从那天起,小林干活更仔细了,遇到不确定的地方,会主动问:“师傅,您看这个榫眼开得行吗?”
茶馆里,关于这件事的闲谈渐渐少了。但它在村庄的人际网络中留下了一些细微的改变:人们看到大山叔和王木匠又开始一起喝茶下棋,像年轻时一样;看到小林比以前更沉稳;看到年轻一辈对“老规矩”有了新的理解——那不全是束缚,有时也是保证品质的根基。
更深远的影响在一个月后显现。村里决定开设“传统技艺传承工作坊”,邀请各行业的老手艺人带年轻徒弟。报名时,很多年轻人主动选择“严师”,他们说:“想学真本事,不怕吃苦。”
尹晴在总结这件事时,对林溪说:“你发现了吗?这次冲突的解决,不是通过开会讨论、投票表决、或者外部调解,而是通过手艺本身——通过把活儿做好这个最朴素的目标。当所有人都关注‘东西能不能做好’时,那些人际关系中的纠葛、面子、历史恩怨,就显得次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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