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尹晴补充,“它可能动摇我们精心构建的公共叙事。比如关于大旱的记忆,如果李老汉的版本(死了牛、减产五成、救记粮吵架)被广泛传播,那么档案记录里‘未发生非正常情况’的表述就会显得可疑。进而,人们可能会质疑其他官方记录的可靠性。”
雨敲打着窗户。办公室里的空气凝重。
“你有什么建议?”尹晴问。
陆远舟犹豫了一下:“从技术角度,我们可以调整算法,减少对矛盾记忆的凸显。或者只呈现‘主流版本’,将分歧版本作为注释小字。但这样做,就违背了系统‘完整保存记忆’的初衷。”
“从伦理角度呢?”
“从伦理角度……”陆远舟苦笑,“我们开发这个系统时,想的是‘保存即将消失的记忆’。但我们没认真想过,记忆本身不是固定不变的实体,它是流动的、协商的、有时甚至是竞争的。现在系统把这些竞争性记忆并置,相当于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关闭它,是掩盖真相;保持开放,可能引发混乱。”
尹晴走到窗前,看着雨中的村庄。雨雾笼罩下,熟悉的景象显得朦胧而不确定。就像记忆本身——你以为清晰记得的东西,在与他人的对照下,突然变得模糊。
“系统目前存储了多少这样的矛盾报告?”她问。
“七十三份。涉及四十二个不同事件,时间跨度从1950年代到现在。”陆远舟回答,“而且随着新访谈的加入,数量还在增加。”
“村民知道这个功能吗?”
“不知道。矛盾检测是后台运行的高级功能,普通用户只能看到整理后的‘记忆故事线’。”
尹晴转身:“我们先暂停矛盾检测报告的生产和归档。同时,召集老康、根叔、福旺叔等几位老人,还有秀兰、虎子,我们一起开个小范围讨论会。我们需要决定:溪云村的数字记忆档案,究竟应该呈现什么?是经过协商的‘公共记忆’,还是保留差异的‘多元记忆’?如果是后者,我们准备好应对可能的分歧和质疑了吗?”
讨论会在两天后举行。陆远舟先演示了系统的矛盾检测功能。当“1978年大旱”的不同版本并置在屏幕上时,房间里的空气明显凝固了。
老康盯着李老汉的录音文字,喃喃道:“老李……他儿子那年生病,没救过来。他一直觉得是旱灾导致缺医少药。所以他对那年记得特别苦。”
根叔看着福旺叔的版本,说:“福旺那时候是生产队长,他肯定记得打井的事。我是一般社员,就记得排队挑水。”
福旺叔则指着档案记录:“这总结是我写的。那年旱情确实不轻,但写总结得向上看,不能只写困难。而且后来救济粮确实来了,吵架也就是一两天的事。”
秀兰问:“所以哪个版本是真的?”
“都是真的,”老康慢慢说,“只是真的不一样。”
虎子皱紧眉头:“可这样放出来,游客看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们在夸大苦难?或者反过来,觉得我们在掩盖真相?”
陆远舟插话:“这就是问题所在。记忆不是非黑即白的‘事实’,而是带有主观色彩的‘经验’。数字系统可以忠实地记录这些经验,但一旦它们被公开并置,就可能被简单化解读为‘谁在说谎’。”
尹晴引导讨论:“我们当初建立数字记忆档案的目的是什么?大家还记得吗?”
根叔说:“保存老东西,别让以后的人忘了。”
秀兰说:“也是给外面的人看,让他们了解我们村。”
老康说:“给我这样的人留个念想。”
“那么,”尹晴问,“如果我们只呈现一个‘协商一致’的版本,删去或淡化分歧,还算是‘保存记忆’吗?如果我们保留全部分歧,又会不会让记忆档案变成争议档案?”
沉默。
福旺叔叹了口气:“尹书记,我说句实在话。一个村子就像一家人,家里有些事,自己人知道就好,不必全摆给外人看。不是要骗人,是要顾个脸面,图个和气。”
老康却摇头:“可要是自己人都记岔了呢?就像大旱这事,我要不是今天看见老李的录音,都快忘了他儿子那茬。我记得的是我挑水的累,他记得的是丧子的痛。我俩记的都是真的,但又不是一回事。要是只留我的版本,老李那份苦,就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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