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触动了大家。记忆不仅是关于“发生了什么”,也是关于“谁经历了什么”。同一个事件,对于不同位置、不同境遇的人来说,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
林溪——作为年轻一代代表参会——提出了新视角:“我在想,这些记忆矛盾本身,不就是最真实的历史吗?它告诉我们,历史不是单一叙事,而是多声部的合唱,有时甚至是不和谐音。一个敢展示不和谐音的村庄,可能比一个只有和谐音的村庄,更值得信任。”
“但信任是脆弱的,”虎子反驳,“一旦人们开始争论谁的记忆更真,信任就可能破裂。咱们村这些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凝聚力,可能经不起这种争论。”
讨论陷入僵局。这时,陆远舟提出了一个技术性建议:“也许我们可以设计一种分层系统。第一层是‘公共记忆叙事’——经过协商的、相对一致的版本,面向所有访问者。第二层是‘多元记忆库’——保存所有差异版本,但访问需要权限,主要用于研究和内部参考。第三层是‘记忆对话空间’——邀请亲历者对有分歧的记忆进行对话记录,呈现协商过程本身。”
“这个好,”秀兰眼睛一亮,“既保全了面子,也留住了里子。”
但老康问:“那‘记忆对话空间’,真有人会来对话吗?比如我和老李的儿子——如果他还愿意谈——坐在一起,说当年他爹怎么记的,我怎么记的?这不容易。”
“不容易,但也许值得尝试。”尹晴说,“如果我们能记录下这种对话,记录下人们如何面对记忆的分歧,如何试图理解彼此的视角,那本身就是一种珍贵的记忆——关于我们如何与自己的过去相处。”
会议最终采纳了陆远舟的分层方案。同时决定,邀请几位老人在自愿前提下,尝试一次“记忆对话”,主题就是“1978年大旱”。
对话安排在一个下午,在老康家堂屋进行。参与者有老康、根叔、福旺叔,还有李老汉的儿子李建国——他现在五十多岁,在城里工作,特意请假回来。
陆远舟架设了录音录像设备,但尽量保持低调。尹晴作为主持人,开场很简单:“今天我们不争论谁记得对,只是各自说说,那年的大旱在自己记忆里是什么样的。”
老康先说了挑水的辛苦,水洒了半路的懊恼,还有母亲用省下的水给他擦脸时的感动。
根叔说了泉眼没完全干涸的细节,以及大家如何自发组织排队,定下“一家半小时”的规矩。
福旺叔说了作为生产队长的压力:要向上级报告灾情,又要鼓舞士气;组织打井时的技术困难;终于出水时大家的欢呼。
轮到李建国,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那年生了一场怪病,高烧不退。村里赤脚医生看了说要去县医院,但早路不好走,又缺水,耽搁了。我爹背着我走了二十里路,到医院时已经晚了。他后来一直说,要是没旱,路好走些,水不缺,也许我能救回来。”
他停顿,声音有些哽咽:“所以我爹记那年的旱,记的是我的命。你们记得的苦和难,在他那里,是丧子之痛。他临终前还说,那年天太干,把我蒸干了。”
堂屋里一片寂静。老康伸手,拍了拍李建国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对话没有达成“共识”,没有弥合分歧。但每个人离开时,脸上都有一种释然——不是问题解决了,而是被理解了,自己的记忆版本被认真倾听和尊重了。
陆远舟后来对尹晴说:“我录过很多访谈,但这次最特别。它不是关于‘事实是什么’,而是关于‘事实对不同的人意味着什么’。这种意味本身,构成了记忆的厚度。”
分层系统上线后,数字记忆档案馆有了新的访问说明:
“本馆包含三个层次:1)公共叙事层——呈现溪云村共享的历史记忆;2)多元记忆层——保存个体记忆的差异与对话(需申);3)记忆协商层——记录我们如何面对记忆的分歧(研究用途)。
我们相信,记忆不是单数,而是复数;不是终点,而是对话的开始。欢迎你进入溪云村的记忆之河——它有多条支流,有时交汇,有时分离,但都奔向同一片大海:我们对这片土地共同的爱与归属。”
访问数据很有意思:大多数游客和普通访问者只浏览第一层;学者和研究者在申请权限后探索第二层;而第三层的“记忆对话”录像,成为一些大学社会学和口述史课程的案例材料。
更深刻的变化发生在村里。有了“记忆可以有分歧”的认知后,人们反而更愿意分享那些“不太一样”的记忆。因为知道不会被要求“统一口径”,不会被质疑“你是不是记错了”,记忆的分享变得更加松弛和真实。
老康开始画一些他之前犹豫的画面:包括那次山林纠纷中双方对峙的紧张,包括王瘸子去世后他家人哭红的眼睛。他说:“以前觉得这些画出来不好看,现在觉得,好看不好看不重要,真不真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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