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耕季进入第二个月时,一个微凉的秋日下午,秀兰在整理织娘坊仓库时,在一个废弃的旧织机木箱底部,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皮笔记本。
本子很旧,黑色封皮已经磨损泛白,边角卷起。她以为是过去的账本或花样记录,随手翻开,却愣住了。
第一页,用蓝黑墨水写着:“溪云互助备用金记录。1987年3月始。”
往下翻,是密密麻麻的手写条目,时间跨度超过三十年。字迹不一,显然有多人经手。条目内容简单直白:
“1987.4.5,收王三家玉米款12元(其妻病重)”
“1987.5.2,付李四家药费8元”
“1989.1.15,收集体卖毛竹款35元(修祠堂用)”
“1992.7,收外出打工汇款200元(张伯孙子学费)”
……
“2005.11,付根叔家丧事30元”
“2010.4,收茶园预付款500元(虎子代管)”
……
最近的一条是:“2021.8,收民宿分成尾款1200元(尹书记说暂存备用)”
每笔收支后面,都有简单的签字或画押。有些名字秀兰认识,是村里早已过世的老人;有些是现仍在世但已年迈的长辈;还有一些,是现任村干部的签名。
这不是正式的村集体账目。村里的公共资金有严格的财务制度,每一分钱都要经过审批、公示、入账。而这个本子记录的,显然是另一套系统——一套存在于正式制度之外、由村民自发维持的“暗账”。
秀兰拿着本子,手微微发抖。她立刻去找尹晴。
尹晴看到本子,脸色也变了。她翻看着那些跨越数十年的记录,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有些款项她知道——比如那笔“民宿分成尾款”,是村里与一家民宿合作的分成,因金额不大且对方要求现金支付,她当时确实说“先留着,说不定有急用”。但更多的记录,是她完全不知情的。
“这是怎么回事?”秀兰声音发紧,“村里……还有这样一笔钱?这样一本账?”
尹晴合上本子,沉默良久。“我不知道有这本账。但我知道,在很多中国乡村,都存在这种‘备用金’——不是公款,也不是私钱,是大家心照不宣、用于应急和那些‘不好明说’的开支的钱。”
“那这笔钱现在在哪里?”
尹晴起身,打开村委会办公室角落的一个老式铁皮文件柜。在层层文件下面,有一个不起眼的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叠现金,用橡皮筋捆着,还有几张银行卡和存折。她数了数现金,又查看了存折余额,加起来大约有三万七千元。
数目不大,但考虑到这本账跨越三十多年,期间村庄经历了极度贫困到逐渐富裕的过程,这笔钱承载的意义远超其面值。
“谁在管这个?”秀兰问。
“我不知道现在谁在管,”尹晴说,“看账本,经手人换了好几拨。最早应该是老支书那代人,后来可能传给了福旺叔他们,再后来……”她指着最近几笔的签字,“有虎子的名字,有阿灿的,还有我的。”
“你的?”
“我签字的那笔,就是民宿分成的尾款。虎子当时把钱给我,我说先放着。但我不知道他放进了这个系统。”
两人面面相觑。她们都明白这本账本意味着什么:在溪云村光鲜的“民主决策、财务透明、制度规范”的表象之下,一直存在着一个隐秘的、非正式的互助网络。这个网络处理的是那些正式制度无法覆盖或不便处理的灰色地带:谁家突然有急难需要小额救急,哪笔小收入不好入公账,哪个传统仪式需要点心意钱,甚至可能包括某些不便公开的“人情往来”。
“这算违规吗?”秀兰声音很轻。
“严格来说,没有入公账的资金流动,当然不合规。”尹晴说,“但这笔钱的性质……你看这些支出,都是救急、帮困、支持传统活动。而且金额都很小。”
“可为什么不走正式渠道?”
“因为麻烦。”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两人抬头,看到根叔站在门口,不知何时来的。他走进来,看了一眼桌上的账本和铁盒,叹了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根叔?”尹晴问。
根叔在椅子上坐下,拿出烟斗,慢慢装着烟丝。“这事儿,得从大集体解散那会儿说起。”
他点燃烟斗,烟雾在空气中盘旋。“八几年,包产到户了,大队没了,但村里还有些公共的事要办。修个路、补个桥、接济一下揭不开锅的人家。那时候村委会刚成立,没钱,也没制度。几个老辈人一商量,就凑了点钱,谁家有余粮就出点,谁家有事就帮点。记个账,心里有数。”
“后来慢慢有点钱了,”根叔继续说,“村里搞副业,卖毛竹、卖茶叶,有些零碎收入。正式账要交上去,但这些零零碎碎的,就留下了。说是‘备用金’,其实也就是个意思——万一谁家有急,不用开会研究,不用层层审批,先拿出来应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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