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组的小赵看到这份访谈记录,有些尴尬地对吴教授说:“吴教授,这些内容……可能不太适合写入经验材料。容易引起误解。”
吴教授平静地说:“误解什么?误解一个真实的农民有复杂的感受?经验如果只能在无菌环境下存活,那它可能不是真正的经验,而是标本。”
现场会日益临近,压力与日俱增。市里领导提前来检查筹备情况,对某些“不够完美”的细节提出意见:村口停车场应该划出“观摩车队专用通道”;文化展示中心的讲解员要统一着装并接受专业培训;“老宝贝客厅”的活动时间要调整,确保领导参观时“有内容可看”。
最戏剧性的冲突发生在“议程演练”环节。为了确保现场会顺畅,筹备组设计了详细的观摩路线和时间表。其中一站是“跨界闲谈会”的现场展示,主题定为“讨论如何进一步壮大村集体经济”。
演练当天,按照剧本,村民们应该踊跃发言,提出建设性意见,最后在主持人引导下形成共识。但实际演练时,当主持人(由一位乡干部临时担任)抛出问题后,会场出现了冷场。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这不是他们真正想讨论的问题。
僵持中,根叔忽然开口:“要我说,集体经济壮大了是好事,但别壮大到把各家各户自己的小日子都管没了。就像我那菜园子,我想种点苦菜,非说不好看。集体是大家的,可各家也得有点自己的边边角角吧?”
这完全不在剧本内。主持的乡干部一时语塞,材料组的人脸色都变了。
演练结束后,周主任召集紧急会议,严肃指出:“现场会是展示成果,不是暴露问题。所有的发言都要提前准备,严格审核。像今天这种偏离主题、可能产生误导的发言,绝对不允许出现!”
尹晴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她理解周主任的压力——现场会关系到各级领导的政绩,容不得差错。但她更清楚,如果为了“完美展示”而扼杀真实的对话,那展示出来的,还是溪云村吗?还是只是一个名叫“溪云”的舞台剧?
那天深夜,她独自走到“地脉聆听馆”。泉水声依旧,让她想起大地自有其节奏,不因人类的会议而改变。她想起老余的批判、林星回的“中间地带”、溪月的边界、老康的记忆、陆远舟的数字……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力量试图定义溪云村。而这一次,或许是最大的一股力量——体制性的、带着巨大资源和政治权重的力量。
她意识到,溪云村正面临一个比商业收购更根本的挑战:被体制“收编”为某种标准化的样板。这种收编是善意的,是带着认可和推广目的的,但也因此更具渗透性和改造力。它许诺的是更广阔的平台和资源,代价是必须修剪掉那些“不标准”的枝桠,将自己嵌入一个预设的框架中。
现场会前一天,吴教授找到尹晴,递给她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们课题组这段时间的观察笔记,未经任何加工。可能有些内容刺眼,但我想,你有权利看到这些。”
尹晴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村民的闲谈片段、会议上的微妙表情、不同群体间的非正式评价、环境改造引发的私下抱怨、以及对即将到来的现场会的复杂情绪——有自豪,也有表演的疲惫,还有对“过后会不会被打回原形”的隐隐担忧。
最后一页,吴教授写了一段话:“所谓‘经验’,一旦被固化、被圣化,就可能变成束缚未来的教条。溪云村最珍贵的,或许不是那些可以被总结的‘做法’,而是那种持续自我质疑、自我调适的‘状态’。这种状态是脆弱的,容易被强大的外部叙事覆盖或简化。如何在这种覆盖下,保持自身的复杂性和生长性,或许是你们接下来真正的课题。”
现场会当天,天气晴好。观摩车队浩浩荡荡驶入溪云村。领导们面带微笑,在精心设计的路线上参观,听取流利的讲解,观看安排好的展示。一切井然有序,掌声在适当的时候响起,问答环节的问题和答案都经过精心准备。
尹晴作为村党支部书记,做了二十分钟的汇报。她按照材料组准备的稿子,讲述了“五个坚持”下的溪云实践。语言精炼,数据准确,逻辑清晰。领导们频频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
汇报结束前的自由发挥环节,尹晴沉默了几秒。会场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材料组的周主任在台下微微前倾身体,眼神里有一丝紧张。
尹晴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领导,也扫过坐在后排的村民们。“最后,我想补充一点,”她的声音比之前慢了一些,“溪云村走到今天,除了刚刚汇报的那些‘坚持’,还有一种更基础的东西:就是对‘不知道’的容忍,对‘不完美’的接纳,对‘不一致’的耐心。我们没有一个完美的蓝图,我们是在走路的过程中,用脚去试哪块石头稳,哪条路通。我们经常争论,有时甚至争吵。我们犯过错,走错过路,然后掉头。我们不确定未来一定会怎样,但我们确定的是,这个未来必须由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用他们真实的感受和选择,一点点塑造出来——哪怕那些感受和选择,有时不那么‘正确’,不那么‘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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