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至中席,气氛愈发显得稠浓。丫鬟们捧着鎏金执壶,悄步为众人添酒布菜。那灯烛光晕染开,落在描金彩绘的梁柱上,映得满堂华彩,却也照见些幽微难明的神色。
贾母端坐正位,一身赭色五福捧寿纹样缎裳,额间戴着同色抹额,当中缀着一块温润白玉。她手里慢慢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巡梭过席间每一张面孔,最终在那并肩而坐的宝玉与宝钗身上顿了顿,嘴角便漾开一丝更深的笑意。那笑是慈蔼的,却如古井深潭,望不见底。
「今日这宴,一是为薛家姨太太和宝丫头接风,」贾母声音不高,却让满堂笑语都静下来几分,「二来,也是咱们自家人聚一聚,松快松快。宝玉近来书读得如何了?」她话头一转,引到了宝玉身上。
宝玉正悄悄将一碟酥酪往黛玉那边推,闻声忙缩回手,起身回道:「回老太太,正读着《孟子》。」
贾母点头,目光却滑向一旁的宝钗:「宝丫头素来是个稳妥的,学问也好。宝玉,你有不解之处,大可向你宝姐姐请教。」这话说得自然,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水面。王夫人嘴角微弯,薛姨妈已是谦逊地笑起来,连声道:「老太太过誉了,她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宝钗今日穿着一件莲青色的交领长袄,裙边系着豆绿宫绦,通身气度沉静雍容。她闻言并不抬头,只微微欠身,声音平和如常:「老太太谬赞。宝兄弟天资聪颖,不过是贪玩些,若肯静心,定然是好的。」她话语里分寸拿捏得极准,既应了贾母的话,又不过分殷勤,那「贪玩」二字,带着些许长姐似的温和责备,更显得亲近。
黛玉执着银箸,夹起一片嫩笋,却并未送入口中。她听着这一问一答,看着贾母那含笑的、审视的目光,心头那根自入府便绷紧的弦,又被无声地拧紧了一圈。这哪里是寻常的关怀问学?分明是借着学问的名头,将宝玉与宝钗自然而然地牵连在一处。她抬眼,望向对面。薛姨妈正与王夫人低语,目光不时扫过宝玉,那眼神里的热切与盘算,几乎要溢出来。凤姐儿在一旁布让,笑声爽利,可那眼风掠过宝钗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掂量。
这满堂的锦绣,氤氲的酒香,和睦的谈笑,底下涌动的,却是另一番光景。黛玉只觉得那甜腻的香气缠人得紧,胸口有些发闷。她自幼失怙,寄人篱下,于这等人情冷暖、暗潮汹涌最是敏感。贾母的抬举,薛姨妈的附和,宝钗的得体,交织成一张无形无影的网,而这网的中心,便是那块「通灵宝玉」,以及它所代表的荣国府未来的权柄与姻缘。
她不由想起日间在垂花门外,隐约听见两个婆子嚼舌,说什么「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当时只当是下人乱传,此刻看来,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思及此,一股凉意顺着脊背慢慢爬升。她林黛玉在此间,算得什么?一个无父无母、依傍外祖的孤女罢了。纵有些才情,在这看重门第、讲究利益的公府侯门,又何尝不是他人眼中的障碍?
这时,贾母又笑道:「说起来,宝丫头项上这金锁,倒是精致,看着竟不像凡俗之物。」
薛姨妈忙接话道:「老太太好眼力。这是个癞头和尚给的,说须得錾在金器上,日后……日后要遇着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她话说得含蓄,尾音淹没在一声轻笑里,目光却意有所指地瞥向宝玉颈项间那枚五彩丝绦系着的通灵宝玉。
席间霎时一静。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都在宝玉与宝钗之间来回逡巡。宝玉却浑然未觉,只好奇地瞅着宝钗的金锁,问道:「宝姐姐,这上头刻的什么字?给我瞧瞧。」
黛玉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泛白。那「有玉的」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她耳中。她垂下眼睫,看着自己面前那盏清澈的汤羹,汤里浮着几粒殷红的枸杞,晃晃悠悠,像滴散开的血珠。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这宴席,分明是鸿门宴。这欢迎,底下藏着刀锋。她不是来做客的,她是误入棋局的棋子,或者说,是那即将被清扫出局的障碍。
她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甚至勉强自己对身旁探春问的一句话弯了弯嘴角。但心底那点凄楚与傲气,却如藤蔓般纠缠着生长起来。他们看重的是金玉,是家世,是那和尚的一句谶语。可她与宝玉之间,那些耳鬓厮磨的相伴,那些心意相通的瞬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又算什么?难道就因这「金玉」之说,便都成了虚妄?
她悄悄吸了口气,将那翻涌的心绪强压下去。不能失态,不能让人看了笑话,更不能让那暗中布局之人得意。她林黛玉纵然孤苦,也有一身傲骨。
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她抬眼,正对上王熙凤含笑的眼。凤姐儿举杯向她示意,朗声道:「林妹妹怎么不说话?可是嫌我们这酒菜不合口味?」这话将众人的注意力又引到了黛玉身上。
黛玉心头一凛,知她是有意试探,便端起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果酒,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二嫂子说哪里话。只是方才听老太太和姨太太说起金玉古训,不由得想起一句旧诗,一时走了神罢了。」
「哦?什么诗?」贾母似乎颇有兴致。
黛玉目光清凌凌地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顿了顿,看着贾母,「可见古人相交,重的是信诺与情谊,而非金石之外物。」
话音落下,席间又是一默。这话回应得巧妙,引的是《诗经》正典,说的也是君子之道,却偏偏在那「金玉」之说后,提出「木桃琼瑶」的情谊,隐隐将金玉比了下去。
宝玉听得痴了,喃喃重复:「永以为好也……说得真好。」
贾母深深看了黛玉一眼,那目光里审视的意味更浓,面上却仍是笑道:「果然是个有学问的孩子。来,大家喝酒。」
黛玉垂下眼,知道自己这番话,虽未明着对抗,却已是表明了姿态。她将这宴席之下的暗流,看得分明。那金玉良缘的布局,她已窥见端倪。前路艰险,她这只身孤影,唯有步步为营,守着心头那一点未曾言明的「木石」之盟,在这繁华似锦、却暗藏机锋的贾府,艰难前行。窗外月色渐明,清辉漫过窗棂,落在地面,如同铺了一层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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