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尚未攀上朱檐,贾府宴厅内已是灯烛辉煌。琉璃盏映着晃动的光影,熏风里带着酒肴与脂粉的甜腻气息。林黛玉坐在贾母下首,一身月白绫纱衫子,裙边绣着疏疏的几茎兰草。她垂着眼,指尖轻轻搭在青瓷茶杯上,似在听,又似未听。
席间笑语喧阗,薛姨妈正夸着王夫人新得的屏风,王熙凤在一旁凑趣,声如碎玉。宝玉挨着黛玉坐,不时偷眼瞧她,想寻句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忽见一个穿着水红绫袄、眉眼伶俐的丫头捧着一碟新剥的莲子过来,笑吟吟道:「林姑娘尝个鲜?这莲子清火,最是养人。」正是贾母房里的金钏儿。
黛玉抬眼看去,见她目光闪烁,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便只微微颔首:「有劳。」
金钏儿却不立刻走,立在旁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邻近几桌听见:「姑娘初来,怕是不知道,我们府里最重规矩,言行举止,都要讲究个端庄得体。像我们宝姑娘,就从不轻易动气,事事周全,老太太、太太没有不夸的。」
话音落下,邻近的说笑声似乎静了一瞬。宝玉皱起眉,薛宝钗端坐如常,仿佛未闻。王夫人与贾母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各自移开。
黛玉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收紧。她感到四面八方的视线,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过来。心头那点初来乍到的惶然,被这话一激,蓦地化作一丝冰凉,沉甸甸地坠下去。她不是听不出这话里的机锋,拿宝钗的「得体」来衬她的「多心」,是要引她失态。
她没应声,只将目光转向席间一架紫檀木框的山水屏风,看了片刻,才转回头,对金钏儿浅淡一笑:「诗云,『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宝姐姐性情宽厚,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读《楚辞》,见屈子香草美人以喻君子,便想,草木尚有本心,人又何必强求一律?」
她声音不高,清清凌凌,如同玉石相击。话里引了《诗经》、《楚辞》,既避开了直接比较,又隐隐点出自身志趣,不着痕迹地将那绵里藏针的话头拨开。
宝玉听得眼睛一亮,忙道:「妹妹说的是!我就爱那香草美人,有真性情!」
金钏儿脸上笑容僵了僵,一时接不上话。贾母在上首呵呵一笑:「这孩子,倒是读了不少书。」语气听不出喜怒。
黛玉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并无半分轻松。方才那一瞬,她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某种沉睡的东西,因那突如其来的委屈与警惕,轻轻悸动了一下,喉间泛起极淡的腥甜,又被她强行咽下。那不是人间的滋味,倒像是……某种封藏已久的力量,被凡俗的恶意悄然触动。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静静坐着,周遭的喧闹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纱。宴是盛宴,人是贵人,她却只觉得身陷在一张无形无影的网中,而这,却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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