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宴设在园中敞厅,菊花的金黄与枫叶的绛红交织成一片锦绣。史湘云坐在姊妹们中间,看着满桌精致的重阳糕,却提不起半点食欲。
贾母今日兴致颇高,正听凤姐说笑话。王夫人与薛姨妈低声交谈,目光却不时扫过年轻一辈的座席。湘云察觉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格外久,带着审视的意味。
「云妹妹今日怎么安静了?」宝玉隔着桌子笑问,「莫不是还在想诗社的事?」
湘云勉强笑了笑,正要答话,却见王夫人放下茶盏,缓缓开口:「今日重阳佳节,原该说些高兴的。只是我瞧着年轻姑娘们近来太过放纵,倒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
厅内霎时安静下来。凤姐的笑话说到一半,识趣地收了声。
王夫人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湘云身上:「尤其是吃酒这件事。姑娘家原该浅尝辄止,若是学那市井之徒般豪饮,成何体统?」
湘云觉得脸上像被火燎过。她攥紧手中的帕子,那方绣了半朵海棠的帕子已被汗水浸湿。
「舅母说得是。」她垂首应道,声音细若蚊蚋。
「光说知道有什么用?」邢夫人接口道,「前儿夜里醉得不成样子,满园子的人都瞧见了。知道的说是姑娘率真,不知道的还当我们贾家没规矩。」
湘云猛地抬头。她看见黛玉别过脸去,宝钗低头整理衣袖,探春欲言又止。满座竟无一人出声为她辩解。
「听说在金陵时便是这样,」王夫人慢条斯理地捻着佛珠,「如今到了京城,也该改改了。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再过一二年……」
这话没说尽,意思却明白。湘云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鬓边的银簪突然烫得惊人。
「舅母教训的是。」她站起身,声音出奇地平静,「只是云儿有一事不明。古人云『人生得意须尽欢』,李白斗酒诗百篇,都是传世佳话。为何男子做得,女子就做不得?」
满座哗然。
王夫人脸色骤变:「放肆!圣贤书是让你这么读的?」
「云儿不敢。」湘云挺直脊背,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只是以为,规矩礼法原是为让人明事理、知进退,若反成了捆缚性情的绳索,倒失了本意。」
这时,她鬓边的银簪突然落下一片花瓣,正飘进眼前的酒盏中。那花瓣遇酒即化,盏中清酒瞬间泛起海棠色,散发出异香。
「你、你这是做什么妖?」邢夫人惊得站起身。
湘云看着酒盏中的变化,自己也吃了一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端起酒盏朗声道:「云儿失仪,自罚一杯。」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酒入口甘醇,带着说不清的暖意,让她突然生出无限的勇气。
「好!」宝玉突然拍手,「云妹妹说得好!规矩原该通人情才是!」
「宝玉!」王夫人厉声喝止。
贾母终于开口:「都少说两句。云丫头,你坐下。」
湘云却站着不动。她看着满厅神色各异的脸孔,忽然觉得十分可笑。这些平日里说笑玩闹的姊妹,这些口口声声疼她的长辈,原来都戴着厚厚的面具。
「外祖母,」她声音清亮,「云儿自知言行有失,往后定当注意。只是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若为一味守礼而失了真性情,与泥塑木偶何异?」
话音未落,厅外忽然刮进一阵疾风。无数海棠花瓣随风卷入,在厅中盘旋飞舞,最后竟齐齐落在湘云周身,仿佛为她披上一件花裳。
「妖孽!真是妖孽!」邢夫人连连后退。
王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地断裂,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湘云站在纷飞的花雨中,忽然想起昨夜梦中那个白衣女子。此刻她终于明白,那不是梦,是她骨子里挣脱不掉的宿命。
「罢了,」贾母疲惫地摆手,「今日就到这里吧。」
众人纷纷离席,经过湘云身边时都绕道而行。唯有宝玉上前想说什么,却被袭人硬拉着走了。
湘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厅中,看着满地狼藉。菊花瓣与海棠瓣混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非。
她弯腰拾起一颗滚落脚边的佛珠,那珠子突然在她掌心化作粉末。与此同时,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谁?」她猛地转身。
厅中空空如也,只有穿堂风卷着花瓣打旋。
她走出敞厅时,夕阳正好。金红的光辉洒满庭院,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假山石后传来窃窃私语,她听若不闻,径直往蘅芜苑走去。
途经沁芳桥,她停下脚步。桥下流水依旧,只是水面上飘着的除了落叶,还有无数海棠花瓣,将半条溪水都染成了粉白色。
「未嫁女儿泪……」她喃喃念着这句童谣,忽然明白了其中深意。
原来她的每一滴泪,都会化作这永无止境的海棠花雨。原来她的率真性情,注定要与这世间的规矩碰撞。
夜色渐浓,她回到房中,对镜卸妆。银簪取下的瞬间,满头发丝披散而下,带落的花瓣在妆台上铺了薄薄一层。
镜中的少女眉眼依旧,眸中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决绝。
「既然如此,」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道,「不如就活个痛快。」
窗外,新一轮海棠花雨正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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