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湘云坐在菱花镜前,看着琥珀为她梳头。乌木梳子划过青丝,带下几片粉白花瓣,轻飘飘落在妆台上。
「这海棠花倒是执着,」琥珀勉强笑着,「跟了姑娘一整夜呢。」
湘云没有答话。她盯着镜中那个眼下带着青影的自己,忽然伸手按住琥珀梳头的手:「今日梳个简单的髻就好。」
琥珀应了一声,灵巧地将长发挽起。正要簪上珠花,湘云却从妆匣里取出一支素银簪子,簪头恰是海棠花造型。
「用这个。」
银簪入髻的刹那,湘云恍惚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她猛地转头,却只看见窗外晓色初透,几只麻雀在檐下啾啾喳喳。
「姑娘怎么了?」琥珀关切地问。
湘云摇摇头,目光落在妆台那些花瓣上。她拈起一片对着晨光细看,花瓣纹理中竟似有金线流动,转瞬即逝。
用早膳时,王夫人屋里的玉钏儿来了,说是太太请史大姑娘过去说话。
湘云心下一沉。随着玉钏儿往王夫人院中去,她却注意到路旁的草木都格外精神。一丛夜来香本该在傍晚开放,此刻却迎着晨光绽得热烈;石阶缝里钻出的青草嫩得滴翠,仿佛刚被春雨洗过。
王夫人坐在临窗的炕上,手里捻着佛珠。见湘云进来,她放下茶盏,目光在她鬓边的银簪上停留了一瞬。
「昨夜睡得可好?」王夫人语气平淡。
湘云垂首答道:「劳舅母挂心,睡得很好。」
「是么?」王夫人轻轻摩挲着佛珠,「我听说你昨夜在院里赏月,惊着琥珀了。」
湘云心头一紧。她抬眼看向王夫人,见对方目光如炬,忙又低下头去:「不过是多饮了几杯,出来散散酒气。」
王夫人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母亲去得早,有些事怕是没人好生教导你。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最要紧的是端庄稳重。那些个……」她顿了顿,「不合时宜的习性,还是改了好。」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白。湘云只觉得脸上发烫,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就在这时,她鬓边的银簪忽然微微发热,一片花瓣从簪头飘落,正落在王夫人的茶盏旁。
那花瓣触到桌面,竟缓缓渗入木质纹理,留下一个淡粉的印记。
王夫人的话头戛然而止。她盯着那个花瓣形状的印记,脸色有些变,终是摆摆手:「去吧,记得我的话。」
湘云如蒙大赦,匆匆告退。走出院门的时候,她听见王夫人吩咐玉钏儿:「把那块桌布换了。」
回到蘅芜苑,湘云独自坐在窗前发呆。案上摆着昨日没做完的针线,是一方绣了半朵海棠的帕子。她拿起针线想要继续,却发现手抖得厉害。
「姑娘,」琥珀端着一碟点心进来,「厨下新做的桂花糕,您尝尝。」
湘云勉强拈起一块,却食不知味。她望着窗外明净的秋空,忽然觉得这熟悉的贾府变得陌生起来。每一片飘落的花瓣,每一阵拂过的微风,似乎都在提醒她什么。
午后,探春来找她商量诗社的事。两人在院中海棠树下对坐,石桌上摊着诗稿。
「咱们这回以菊为题,」探春兴致勃勃地说,「宝姐姐已经得了一首,林姐姐也有了腹稿,只差你了。」
湘云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却追着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那花瓣不偏不倚,正落在诗稿的「菊」字上,将墨迹衬得愈发漆黑。
「你看这花瓣,」探春笑道,「倒像是来给你助兴的。」
湘云伸手想去拂开花瓣,就在指尖触到的瞬间,却忽然一阵恍惚。她的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场景——也是这样的午后,也是这样的石桌,只是对坐的人影模糊,唯见满树海棠开得如火如荼。
「云丫头?」探春唤她。
湘云回过神,发现那片花瓣已融入纸中,在「菊」字旁留下淡淡的粉痕。她强自镇定地笑道:「我昨夜没睡好,有些精神不济。」
探春关切地看她一眼:「可是为昨夜的事?我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你别往心里去。」
湘云正要答话,忽见宝玉兴冲冲地跑来:「云妹妹,你看我得了什么好东西!」
他手里捧着个琉璃盏,盏中清水养着一枝并蒂海棠。那海棠开得奇异,一朵粉白,一朵绛红,并生在同一枝头。
「这花罕见,」宝玉将琉璃盏放在石桌上,「我特意讨来给你的。」
湘云望着那枝并蒂海棠,心头莫名一颤。她伸手轻触海棠花瓣,指尖过处,那朵粉白的海棠忽然凋零,而绛红的那朵却开得愈发艳丽。
「这……」宝玉惊讶地睁大眼睛。
湘云猛地缩回手,强笑道:「许是我不配这样好的花。」
探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道:「我昨日翻杂书,看到个典故。说古时有位花神,名唤瑶姬,未嫁而亡,精魂化为瑶草。这瑶草开的花,能知人心意,枯荣随性。」
湘云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
夕阳西下,湘云独自在园中漫步。她走到沁芳闸边,看着流水带走片片落花,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金陵老宅,祖母常抱着她念一首古怪的童谣:
「海棠魂,海棠魄,未嫁女儿泪。
春荣秋枯本无常,谁解其中味?」
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想来,竟像是谶语。
她蹲下身,伸手拨弄清凉的流水。指尖触水的刹那,几片花瓣从她袖中飘出,落在水面上,那花瓣竟不随流而去,反而聚成一朵完整的海棠,在水心缓缓旋转。
「未嫁女儿泪……」她喃喃念着这句,忽然明白了什么。
暮色渐至,园中灯火次第亮起。湘云站起身,看见自己水中的倒影——那个眉眼明艳的少女,鬓边永远缀着不合时宜的海棠花瓣,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向既定的命运。
她伸手搅乱水影,转身离去。身后,那朵由花瓣聚成的海棠依旧在水心旋转,像是一个无人能解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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