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继续前行,将方才街角那片刻的寂静甩在身后。车厢内,薛姨妈浑然未觉窗外渐次消弭的声浪,只觉女儿周身那股清冽之气愈发令人心安。她侧过身子,端详着宝钗沉静的侧脸,见她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自己袖口那繁复的牡丹缠枝纹上,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银线绣成的花瓣轮廓。
「我儿确是愈发懂事了,」薛姨妈语气欣慰,伸手替宝钗理了理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瞧这气度,比离家时更显沉稳。方才街上那般喧闹,你倒能静心敛性,纹丝不乱。」
宝钗心中微凛。母亲所感知的「沉稳」,实则是她体内牡丹神格自然散发的「雍容秩序」,加之那冰丸融化,冷香无形弥漫,使得车厢内温度都似低于外界。这并非人间闺秀的教养,而是神性无意识的流露,是「完美」表象下潜藏的异常。她抬眼,对上母亲全然信赖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对窗外异状的探究,只有纯粹的、基于误解的赞赏。这认知的错位,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
「许是天冷的缘故,人都缩着,女儿也只是学着端庄些,不敢浮躁。」宝钗轻声应道,言语如春风拂过湖面,不起波澜。她一面用这轻巧的谎言将街上的异状与自身的异常一并掩盖,一面借着整理裙裾的由头,极自然地调整了坐姿,将拢着冰丸的衣袖移开车帘缝隙处透来的、带着市井烟火气的微风。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完美地维持着那副精心构筑的「人设」。
车外,市井的声浪本该愈发喧腾,毕竟马车正行过一处闹市。然而,传入耳中的声响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小贩的吆喝失了中气,变得断断续续;孩童的嬉闹零星几点,旋即沉寂,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捂住了嘴;连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都显得沉闷,失了往日的清脆。这并非绝对的寂静,却是一种被抽走了鲜活气韵的、令人不安的压抑,与薛姨妈那句「天冷人缩着」的解释,形成了一种唯有宝钗能洞察的、近乎荒诞的反差。
薛姨妈却只当是天气肃杀,拢了拢自己的衣袖,自语道:「可不是么,这北地的秋风,是比咱们金陵厉害些,吹得人声都弱了,连这车厢里都透着股子凉浸浸的寒气。」
就在这时,坐在车辕处的贴身丫鬟莺儿,忍不住好奇地掀开车帘一角,探头向外张望。她年纪小,心思单纯,不似薛姨妈般易于接受「合理」的解释,立刻便察觉了这氛围的古怪,回头诧异地低呼:「姑娘,太太,你们瞧怪不怪?今日街上怎这般安静?连卖糖葫芦的都没吆喝!方才过去那摊子,糖浆熬得咕嘟冒泡,香得诱人,那老儿却像个哑巴似的,只站着发愣,眼神都直了!」
莺儿的话语,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在宝钗心湖中激起层层涟漪。她心中那根弦骤然绷紧。面上依旧含着淡笑,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窗外。视线所及,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乞丐,衣衫褴褛,原本正有节奏地发出哀告乞怜之声,此刻却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喉咙,嘴巴一张一合,再无半点声响发出。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悲苦与乞求的情绪,只余一片麻木的、被强行赋予的宁静。
这神力……竟已能如此无差别地影响周遭生灵的心绪,剥夺其本能的悲喜了么?这绝非简单的「宁神静气」,而是秩序之力对鲜活生命的某种……压制。
宝钗感到一丝寒意从心底渗出,远比冰丸的凉意更甚。她必须立刻稳住局面,不能让莺儿的疑惑引起母亲更深的注意。她正欲开口,将那「天冷」或「官府肃静」的理由再重申一遍,将这场面圆过去,忽然,指尖无意识触碰到自己的面颊。
就在靠近耳根的发际线下,指尖传来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周围肌肤的凸起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麻痒。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错觉,却让宝钗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是了,「牡丹瘀痕」的前兆!
警幻仙子曾言,她此番下界,需以「完美」之姿渡劫,若心绪波动,神格不稳,便会引动诅咒,面上浮现牡丹形状的瘀痕,损毁那赖以维持表象的、无可挑剔的容貌。方才先是压制冰丸,再是应对母亲提及的「金玉良缘」,又被莺儿一语点破异常,几番心神牵动,竟已到了诅咒显现的边缘!
她迅速将手收回袖中,指尖蜷缩,用力掐住掌心。细微的痛感让她瞬间清醒,也将那险些失控的情绪强行压制下去。面上的微笑未曾改变,甚至更温煦了几分,她对犹自疑惑的莺儿道:「许是快到年关,官府肃静街市,也是有的。莫要大惊小怪,徒惹是非,扰了母亲清净。」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定力。
莺儿被这温和却笃定的语气镇住,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乖乖放下车帘,不敢再多言。
薛姨妈愈发欣慰,拍了拍宝钗的手背:「还是我儿沉得住气,思虑周全。」她全然未觉,女儿那完美笑容之下,正压抑着何等汹涌的暗流,以及那指尖触碰面颊时,一闪而过的、对命运诅咒的深深恐惧。
宝钗垂眸,掩去眼底那一丝疲惫与自嘲。这「完美」二字,说来轻巧,行来却如履薄冰。不仅要应对凡尘的礼法与人情,更要时时提防自身神力的反噬,以及那悬于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诅咒之剑。入京之路方才过半,这隐忧已如影随形。前方的贾府,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等待她的,又将是怎样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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