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荣国府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夜色中沉沉睡去,唯有巡夜婆子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划破这片沉滞的寂静。碧纱橱内,烛火已被丫鬟剪得只剩豆大的一点,在琉璃灯罩里幽幽地燃着,将黛玉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她并未安寝,只松散着长发,披了件月白绫子夹袄,独自坐在临窗的炕上。窗外,月色不甚分明,被薄云笼着,透出一片凄迷的灰白,洒在庭院里几株芭蕉宽大的叶片上,泛着冷湿的光。
白日里的喧嚣、哭闹、惊悸,此刻都沉淀下来,化作心底一片挥之不去的、粘稠的阴影。贾母那温暖的怀抱,那毫无保留的怜惜,是真切的,像寒冬里的一盆炭火,烘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渴望那份温暖,渴望那份能让她暂时忘却孤苦、放下戒备的亲情。
可当她闭上眼,那温暖背后,却仿佛有无数的丝线在蠕动、交织。她能「看到」外祖母那慈祥面容下,维系着偌大一个家族荣辱的、沉重的疲惫;能看到王熙凤那八面玲珑的笑意底下,精密的算计与对权柄的热望;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些未曾谋面的、居于这座府邸更深处的长辈们,投来的审视与衡量目光。
这并非她所愿感知的一切。她那属于芙蓉花神的灵觉,在这座气息混杂、命运之力盘根错节的深宅里,变得过于敏锐,如同最精细的琴弦,稍有风吹草动,便嗡嗡作响。而那眉心深处的泪囊,自踏入贾府,便不曾真正安宁过。此刻,它正散发着一种持续的、低低的温热,仿佛在无声地警示着她——这看似安稳的栖身之所,实则潜藏着无数命运的漩涡,那温暖的慈爱,或许正是将她卷入其中的第一道水流。
「……你日后可不许欺负她,要好好看顾着。」
「……就在我这儿碧纱橱里,和你宝玉哥哥一样,万事有我。」
贾母的话语犹在耳畔,带着不容置疑的庇护之意。碧纱橱,与宝玉一处……这安排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将她与这府中最受宠的宝二爷紧密地联系在了一处。是福是祸?她想起宝玉那执拗的眼神,那摔玉的痴狂,以及昨夜那隔着碧纱、无声却滚烫的对视。心口那阵温软的荡漾尚未完全平息,反而因这独处的静夜,变得更加清晰。
她与他之间那根无形的丝线,此刻正微微搏动着,如同另一颗心脏在远处跳动。她能感觉到那丝线另一端传来的、属于宝玉的、混杂着不安与懵懂眷恋的气息。这联系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慰藉,却也带来了更深的不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她自幼便懂。宝玉是这府中的「凤凰」,众星捧月,她一个无依无靠、投奔而来的外姓小姐,与他过从甚密,岂是幸事?
王熙凤那精明目光中的一丝衡量,此刻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那不仅仅是打量一个亲戚,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的、可能影响格局的物事。还有那些未曾多言的姊妹,那些侍立左右的丫鬟婆子……这府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有多少心思在转动?
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网,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收拢。外祖母的慈爱是网上最温暖、也最坚韧的一根线,将她牢牢系在这贾府的中心,却也让她再无挣脱的可能。
黛玉轻轻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秋夜寒凉的空气立刻钻了进来,带着泥土和残菊的淡淡气息,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她望着窗外那被月光照得朦朦胧胧的庭院,假山石影影绰绰,如同蹲伏的巨兽。那株白日里见过的、即将开败的木芙蓉,在凄迷的月色下,花瓣边缘已现出憔悴的卷曲。
看着那花,她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本杂书上读到的句子:「芙蓉开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自己呢?自己这株芙蓉,又开在了怎样的水土之上?这荣国府的富贵温柔,究竟是滋养的雨露,还是催命的风霜?
眉心泪囊的温热,此刻似乎与那株残败的芙蓉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她仿佛能「听到」那花朵在夜露中细微的、走向衰败的叹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悄然漫上心头。
她关紧窗,将那冰冷的月色与无形的压力一同隔绝在外,却隔不断内心那越来越清晰的呼唤——一种来自于命运深处、带着悲剧底色的召唤。她重新坐回炕上,抱起双膝,将下巴搁在膝头。外祖母让她安心,她也表面上顺从地答应了。可「安心」二字,谈何容易?
这府邸太大,太深,藏着太多她看不透的秘密与纠葛。而她自已,也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扬州孤女。她那不受控制的神力,那与宝玉、与通灵宝玉斩不断的宿命联系,都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注定要在这深宅里,激起无法预料的波澜。
她将脸埋入柔软的衣料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还残留着贾府熏香的暖意,却再也无法让她感到全然的安全。未来的路,仿佛隐匿在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每一步都可能踏空,每一步都可能引来不可测的后果。唯有心口那一点因宿命牵引而生的微光,与眉心灵台那持续不散的温热,在这漫长的秋夜里,无声地陪伴着她,也无声地警示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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