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暂歇,荣庆堂内重归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丫鬟们手脚轻快地收拾着残局,更换了泼洒的茶水,熏笼里重新添上安神的香饼,气息温吞吞地弥漫开来,试图掩盖方才那场闹剧留下的惊悸。贾母斜倚在榻上,阖着眼,面色疲惫,由鸳鸯拿着小锤轻轻捶腿。王熙凤已带着姊妹们告退,只留下李纨在一旁默默陪着。
黛玉被安置在紧邻贾母卧处的碧纱橱内。这原是宝玉平日里歇息的地方,如今临时收拾出来与她。橱内陈设精致,锦被绣褥,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与她扬州闺阁颇有几分相似,却终究是别人的地方,带着一股陌生的、属于少年的清冽气息。
她独自坐在窗下的紫檀木玫瑰椅上,并未去翻动那些书卷。窗外已是夜色浓稠,廊下悬挂的灯笼透进昏黄的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模糊的窗格影子。方才那一幕幕仍在眼前晃动——宝玉那执拗而空洞的眼神,玉坠地时那声脆响,心口炸开的灼痛,以及那根绷紧到极致、至今仍在神魂深处微微震颤的无形丝线。
她悄悄抬手,指尖抚过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神力剧烈波动后的余温。这便是外祖母口中的「命根子」么?为何它的震动,会如此清晰地传到自己身上?为何那少年痴傻的举动,会让她心绪如此不宁,仿佛感同身受?
正神思恍惚间,听得外间贾母似已睡熟,发出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李纨也悄悄起身,对值守的丫鬟低声嘱咐了几句,便自回房去了。碧纱橱内外,一时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黛玉心有所感,微微侧过头,透过那层薄薄的、如烟似雾的碧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外间踟蹰。是宝玉。他已换下了白日那身耀眼的大红箭袖,只穿着一件家常的玉色绫袄,松香色的裤子,头发也松松地挽着,少了些许张扬,多了几分少年的清寂。
他并未进来,只是站在碧纱橱外,隔着那层绿色的薄纱,静静地望着里面。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的屏风上。
黛玉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像白日那般直接灼热,却更加绵密,如同春日里无声无息的雨丝,悄然浸润。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依旧维持着侧首的姿势,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并未察觉他的到来。
然而,她的呼吸却不自觉地放轻了。心口那盘桓不去的暖意,又悄然活跃起来,随着他目光的流连,微微起伏。她能「看到」——用那愈发敏锐的灵觉——他周身那温润的气息,此刻如同被夜露洗涤过,显得有些黯淡,却格外柔软。那气息与她自己清冷的灵觉,隔着这层碧纱,无声地交融、试探,如同两股不同源流的溪水,终于汇入同一片深潭,激起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宝玉在外站了许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到黛玉独自坐在灯影里,身形单薄得像一枚随时会融化的剪影,肩颈的线条优美而脆弱,低垂的眼睫在莹白的脸颊上投下小扇般的阴影。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无白日里的惊慌,也无委屈,只有一种淡淡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哀愁,笼罩着她,让她与这热闹繁华的贾府格格不入。
他看着,心头那阵因摔玉而起的、混杂着懊悔与执拗的躁动,竟奇异地平复了下去。一种莫名的酸楚与怜惜,缓缓涌了上来。他想问她,是不是吓着了?是不是生他的气了?是不是……也觉得他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可他什么也没问。他怕一开口,便会打破这片刻的、脆弱的宁静,怕那清冷的目光再次带上疏离。
终于,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过黛玉的心尖。
也就在他叹息的刹那,黛玉仿佛不受控制般,眼睫微微一颤,目光流转,透过那层碧纱,对上了他的视线。
没有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碧纱如同一条朦胧的星河,隔在两人之间。他的目光,带着未散的困惑、清晰的关切,还有一丝笨拙的歉意。她的目光,清冷依旧,底下却藏着未能完全掩饰的惊悸、探寻,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松动。
视线交汇的瞬间,两人都感到神魂轻轻一荡。那根连接着他们的无形丝线,仿佛被注入了温热的暖流,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韧。无需言语,甚至无需表情,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刻的理解,就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悄然达成。他读懂了她强自镇定的不安,她亦读懂了他狂放行为下的纯粹。
只是一眼,便飞快地各自移开。
宝玉像是被那清冷的目光烫了一下,耳根微微发热,慌忙低下头,转身匆匆离去,脚步声比来时更轻、更急,很快消失在廊庑深处。
黛玉在他移开视线后,才缓缓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颈微微放松。她抬手,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脸颊,竟有些发烫。心口那活跃的暖意,此刻化作一片温软的荡漾,在她清冷的灵台间缓缓扩散。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底却不再全然是迷茫与恐惧。那无声的一瞥,如同在无边暗夜里,悄然点亮的一星萤火,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她与他之间,那源于宿命、显于神力的联系,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悄然落下了一颗带着悲悯与温情的种子。未来的风雨或许酷烈,但这一刻无声的灵犀,却已深深烙印在彼此年轻的生命里,再难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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