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的第七天,可云回来了。
李副官接到苏州那边电报时,手抖得差点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电报上只有简单一行字:“十一月初五抵沪站,午时三刻。”
那天上午,书店里安静得不同寻常。可心每隔几分钟就要跑到门口张望,傅文佩在厨房里反复擦拭已经光洁如新的碗筷,连平日里沉稳的顾慎之,翻书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些。
我坐在窗前校对着下一期杂志的稿子,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墙上的挂钟。指针走得格外慢,每一声“滴答”都敲在人心上。
十一点半,李副官终于坐不住了:“大小姐,我去车站接吧。”
“我跟你一起去。”我放下稿子。
“我也去!”可心立刻说。
顾慎之合上书:“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去火车站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梧桐树叶已经黄了大半,在秋风里打着旋落下。李副官坐在副驾驶座上,背挺得笔直,可我能看见他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四个月零十天。从七月初可云去苏州,到现在十一月归来,整整一百三十个日夜。
火车站人声鼎沸。蒸汽机车的轰鸣声、小贩的叫卖声、旅客的喧哗声混在一起,空气里飘着煤烟和食物的气味。我们挤过人群,来到月台。
列车缓缓进站,喷着白色蒸汽。车门打开,旅客如潮水般涌出。
我看见了阿兰。她提着两个藤箱,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人下车。那人穿着浅蓝色的夹袄,深灰色长裤,头发剪短到耳下,整齐地别在耳后。她低着头,脚步有些迟疑,像是在适应这嘈杂的环境。
“云儿!”李副官喊了一声,声音哽咽。
可云抬起头。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四个月前离开时,她的眼神还是涣散的,看人时总带着惊恐和茫然。但现在——阳光从月台的棚顶缝隙洒下来,照亮了她的脸。她的脸色红润了些,虽然还是有些苍白,但不再是那种病态的灰败。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清亮、平静,虽然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脆弱,却不再是混沌一片。
她看见了李副官,怔了怔,然后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清楚楚:“爹。”
李副官一个箭步冲上去,却在离女儿三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住了。他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像是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个梦,一碰就碎。
可云却主动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父亲面前。她抬起头,仔细地看着父亲的脸,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爹,您瘦了。”
这句话说得清晰、完整,带着苏州口音特有的软糯。
李副官的眼泪“唰”地流下来。这个在战场上挨过子弹、在陆家忍了半辈子气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想抱女儿,又不敢,手在空中僵着,最后还是可云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
“爹,我回来了。”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一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副官反握住女儿的手,反复说着这句话,仿佛只会说这四个字。
阿兰站在一旁抹眼泪,可心已经扑上去抱住了姐姐:“姐!你可回来了!”
可云被妹妹抱得晃了晃,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尖叫或躲闪。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可心,你长高了。”
我站在几步外,看着这一幕,眼眶发热。顾慎之递过来一块手帕,我摇摇头,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先回家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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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李家小院时,正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
院里的老槐树叶落了大半,阳光毫无遮挡地洒满整个院子。玉真婶早就烧好了热水,备好了干净的衣裳,又把可云从前住的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可云站在院门口,看着这个离开了四个多月的地方,眼神有些恍惚。
“云儿,进来啊。”阿兰轻声唤她。
可云迈过门槛,脚步很慢。她环顾着院子——墙角那丛菊花开了,金黄的一片;晾衣绳上挂着洗干净的床单,在风里轻轻摆动;石桌上还放着没绣完的绣绷,上面那朵睡莲已经绣完了,正在绣第二朵。
她走到石桌前,拿起绣绷,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丝线。
“你走后,我每天都拿出来晒晒太阳。”玉真婶小声说,“怕潮了,线就不鲜亮了。”
可云抬起头,看向母亲:“娘,谢谢您。”
玉真婶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笑着哭的:“谢什么,傻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安顿下来后,沈清源医生来了。
他还是提着那个棕色的药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和而专业。可云看见他,主动站起身:“沈医生。”
“坐。”沈清源在她对面坐下,“路上累吗?”
“不累。”可云说,“周师傅开得稳,我睡了一路。”
“在苏州那边,睡得如何?”
“开始几天睡不着,”可云说得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总听见……听见孩子哭。后来陈院长让我搬到靠湖的那间屋子,夜里听着水声,就慢慢能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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