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钟敲了十一下时,我刚改完尔豪那篇关于码头工人的稿子。窗外下起了小雨,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把路灯的光晕染成模糊的金色。
门被轻轻推开,顾慎之走进来,肩头沾着细密的水珠。
“还没走?”他把伞靠在墙角。
“尔豪这篇写得真好。”我把稿子推过去,“你看这段——‘老刘的手掌上满是裂口和茧子,他说这是生活的印章。每一道裂口都是一天,每一层茧子都是一年。’”
顾慎之接过稿子,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他确实开窍了。”
“开窍的代价不小。”我揉揉发酸的眼睛,“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下午学校那边送来的。梦萍的入学通知,圣玛丽女子中学,秋季班。”
我怔了怔,接过信封。牛皮纸信封很厚实,封口处用红色火漆印着校徽——十字架与百合花的图案。拆开看,里面是两张纸:一张英文打印的录取通知书,一张中文的缴费单。
“她考上了?”我的声音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惊喜。
“不但考上了,还是插班考试的第二名。”顾慎之指了指通知书的角落,“你看这里,校长亲笔写的评语:数学天赋出众,建议重点培养。”
我仔细看那段娟秀的英文手写体:“该生逻辑思维清晰,解题方法新颖,尤以代数与几何见长……”
窗外雨声渐大。我抬起头:“梦萍自己知道吗?”
“通知书是直接寄到书店的。我猜她还不知道。”顾慎之坐下,取下眼镜擦拭,“不过,她最近常去图书馆,一待就是一下午。李可心说,看见她在看初中数学课本。”
我想起两个月前,梦萍第一次来书店时那副别扭样子。头发剪得乱七八糟,裤腿卷到膝盖,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和人打过架。
“姐,”她当时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你能不能……教我怎么吵架?”
“吵架?”
“对。”她咬着嘴唇,“陆如萍那些小姐妹,说我粗野,说我没教养。我想骂回去,可只会说‘你混蛋’。”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回骂?”
她沉默很久才说:“她们说得对。我就是粗野,就是没教养。爸不管我,妈只疼尔杰,没人教我该怎么当个小姐。”
那一刻,我看见十六岁的梦萍眼里,有种和年龄不符的荒凉。
“想学吵架,不如学点别的。”我当时说,“比如怎么让自己变得厉害,让她们不敢说你。”
“学什么?”
“你想学什么?”
她想了很久:“我想……学数学。”
这个答案让我意外。“为什么?”
“因为数学不会骗人。”她说得很认真,“一加一就是等于二,不管你是谁。而且数学题做对了,就是做对了,没人能说你错了是因为你不够淑女。”
从那以后,每周三和周六下午,梦萍会准时出现在书店二楼的阅读室。有时是顾慎之教她,有时是我,更多时候是她自己抱着一摞书,从《算术入门》啃到《代数初步》。
“缴费单上的数字,你看了吗?”顾慎之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低头看那张中文单据:学费每学期八十银元,书本费二十,校服费三十,住宿费六十……杂七杂八加起来,一学期要两百多。
“不少钱。”我说。
“对她现在那个家来说,是天文数字。”顾慎之说得很平静。
陆振华病倒后,王雪琴入狱,陆家财产被查封大半。如萍靠着变卖首饰勉强维持,尔杰被远房亲戚接走,梦萍则搬去和母亲的一个表姐同住——条件不好,三户人家挤一栋石库门。
“她来找你开过口吗?”顾慎之问。
“没有。”我摇头,“一次都没有。”
雨声中,我们沉默地对坐着。桌上的台灯发出暖黄的光,把我俩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我出。”我终于说。
顾慎之抬眼:“想好了?”
“想好了。”我把缴费单折好,放进抽屉,“不只是学费。住宿费、书本费、校服费,所有开销,我出。”
“理由?”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雨夜的上海,街道空旷,只有偶尔驶过的黄包车,车夫披着蓑衣匆匆而过。
“顾慎之,”我看着窗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过什么吗?”
“记得。”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说,‘这辈子,我要让所有陆家的女人,都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梦萍也是陆家的女人。”我转过身,“她才十六岁,数学天赋那么好,不该因为交不起学费就断送前程。”
“陆振华知道了,不会感激你。”
“我不需要他感激。”我走回桌边,“我只需要对得起自己说过的话。”
顾慎之看了我很久,最后笑了:“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去学校办手续。”
“不,”我说,“我去。顺便见见校长,聊聊梦萍的培养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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