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慎之从南京回来的那天下午,陆尔豪出现在了书店门口。
我当时正在整理服装厂的招工名单——报名的人比预想的多了三倍,五十个名额,来了两百多人报名。大多是女工,有的刚被工厂辞退,有的丈夫失业,一家老小等着吃饭。
可心先看见了他,在楼梯口小声叫我:“依萍姐,尔豪少爷来了。”
我放下名单,下楼。
陆尔豪站在书店中央,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长衫,头发有些乱,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公文包,眼神飘忽,不敢直视我。
和上次见面相比,他瘦了一圈,整个人透着颓丧。
“有事?”我问得平静。
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我听说家里的事了。”
“听谁说的?”
“如萍给我写了信。”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她说……家里没钱了,股票跌了,爸病重,王雪琴在杭州晕倒了……”
我接过信扫了一眼。如萍的字迹潦草,满是泪痕,看来是边哭边写的。
“所以?”我把信还给他。
尔豪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想回来……回来帮忙。”
“帮忙?”我挑眉,“你能帮什么忙?”
这话问得直接,尔豪的脸色白了白。
“我……我可以照顾爸,可以帮如萍管家,可以……”他顿了顿,“可以重新找份工作。”
“什么工作?”我问,“《申报》不要你了,上海滩哪家报社还敢要你?”
尔豪的脸更白了。这句话戳中了他的痛处。
“我可以……可以做别的。”他声音低下去,“什么都可以。”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陆家大少爷,现在像个丧家之犬,站在这里说“什么都可以”。
“进来谈吧。”我转身往楼上走。
尔豪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办公室里,我给他倒了杯茶。他双手捧着茶杯,手指有些抖。
“在苏州过得怎么样?”我问。
“不好。”他老实说,“那家小报社,一个月给十五块大洋,租个房间就去了八块。每天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没人看,也没人尊重。”
“后悔吗?”我问。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点头:“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他咬了咬牙,“后悔写那篇报道,后悔得罪你,后悔……把自己搞成这样。”
这话说得还算诚恳。
“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我说,“你会珍惜吗?”
尔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光:“什么机会?”
“不是回陆家当少爷的机会。”我说得很清楚,“是重新开始的机会。从最底层做起,学本事,挣饭吃。”
“我愿意!”尔豪急急地说,“我愿意!什么苦都能吃!”
我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心里有数了。
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推到他面前。
“既然你是记者出身,那就从你最熟悉的开始。”我说,“现在上海滩经济动荡,很多企业倒闭,工人失业。我要你做一件事——”
我顿了顿:“去采访那些失业工人,那些破产的小老板,那些日子难过的人。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真实地写,不美化,不歪曲。”
尔豪愣住了:“写这个……有什么用?”
“有用。”我说,“第一,可以帮他们发声,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困境。第二,可以让你重新学习怎么写文章——写真实的文章,不是哗众取宠的文章。”
他拿起笔记本,翻了几页,空白。
“怎么写?”他问。
我走到墙边的黑板前,拿起粉笔:“记者调查,有几个要点。第一,要客观。不带偏见,不预设立场。第二,要深入。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要多方求证。第三,要有人文关怀。写的是故事,更是人。”
我在黑板上写下这些要点,又补充:“具体操作上,你可以先去工人聚居区,找那些失业的人聊。问他们以前做什么,工资多少,为什么失业,现在靠什么生活。记下细节——孩子几岁,房租多少,一天吃几顿饭……”
尔豪认真地记着。这一刻,他像个学生,而我像老师。
“写好后,”我说,“先给我看。我觉得可以,就登在广播周刊上。每篇稿子,给你五块大洋稿费。”
“五块……”尔豪喃喃道。
“嫌少?”我挑眉。
“不,不少。”他赶紧说,“够了,够了。”
五块大洋,在现在的上海,够一个人一个月的基本开销。对他这种处境来说,确实够了。
“除了稿费,”我补充,“如果你做得好,以后服装厂或者陆氏商行有合适的岗位,你可以来。”
尔豪的眼睛更亮了:“真的?”
“前提是做好。”我说得很严肃,“尔豪,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再搞砸,我不会再帮你。”
“我明白,我明白。”他连连点头,“我一定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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