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正式开播的前一天,何兆丰的批文终于下来了。
顾慎之拿着那张盖着外交部、租界工部局双重印章的许可证走进书店时,是下午三点。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在他身上,在他深灰色西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脚步很稳,但握着文件的手指微微发白。
“拿到了。”他把许可证放在柜台上,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下是压抑的激动。
我拿起那张纸。纸很厚,印着繁复的花纹,最上面一行黑体字:“上海租界无线电广播许可证”,下面是我们电台的名称:“上海女性之声”,频率:“860千赫”,功率:“100瓦”,有效期:“民国二十八年十月至二十九年十月”。
最下面是两个鲜红的印章:外交部新闻司,上海租界工部局。
“何兆丰那边……”我抬头看他。
“解决了。”顾慎之推了推眼镜,“我答应了他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周刊每期给他留一个专栏版面。”顾慎之说,“署名‘何先生’,内容他定,我们不审。”
我的心一沉:“那如果他写一些……”
“不会。”顾慎之打断我,“他不敢。这个专栏是他的遮羞布,他只会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显示自己的‘开明’。而且……”
他顿了顿:“我手里有他的把柄。如果他敢乱来,我不介意让那些把柄见光。”
“什么把柄?”
“以后告诉你。”他说,“现在,先准备明天的开播。”
可心凑过来看许可证,眼睛亮晶晶的:“明天真的能播了?”
“能。”顾慎之点头,“明天下午五点,‘上海女性之声’正式开播。首期节目……”他看向我,“你准备得怎么样?”
“准备好了。”我说,“首期讲女性财产权,安娜律师做嘉宾。”
“稿子呢?”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顾慎之接过,快速浏览。他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皱,看完最后一页,他抬起头:“写得很好。但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太专业。”他说,“广播和写文章不一样。写文章,读者可以慢慢看,不懂的可以查。广播是听的,一遍过,听不懂就过去了。所以语言要更口语化,更简单。”
他拿起笔,在稿子上圈了几处:“比如这里,‘根据民国十九年颁布的《民法·亲属编》第1014条规定……’太拗口。改成:‘法律上说,结了婚的女人,也有权管自己的钱。’”
我点头:“明白了。”
“还有这里,”他又圈了一处,“‘女性经济独立的必要性及其社会意义’——这句话,百分之九十的听众听不懂。改成:‘女人为什么要自己挣钱?因为花自己的钱,腰杆硬。’”
可心在旁边偷笑。顾慎之看了她一眼:“可心,你觉得这样改,听得懂吗?”
“听得懂!”可心用力点头,“我就喜欢听大白话。”
顾慎之笑了:“那就这么改。依萍,你今晚把稿子改好,明天上午我们试播一次。”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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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坐在三楼书桌前改稿子。煤油灯的光晕在稿纸上铺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把那些文绉绉的法律术语,改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话。
“夫妻共同财产制……”改成“结了婚,两个人的钱就是一家人的钱。”
“遗嘱自由原则……”改成“人走了,钱想给谁就给谁,写清楚就行。”
“妇女财产继承权……”改成“女儿也能分家产,这是法律规定。”
改到一半,顾慎之上来了。他端着一杯热牛奶,放在我桌上。
“歇会儿。”他说,“眼睛都红了。”
我揉了揉眼睛,确实很酸。
“改得怎么样?”他问。
“比想象中难。”我苦笑,“有些概念,好像非得用那些术语才能说清楚。”
“那就加例子。”顾慎之在我对面坐下,“比如讲‘夫妻共同财产’,你可以说:‘王太太结婚前有份工作,攒了五百大洋。结婚后,这五百大洋还是她的,丈夫不能随便动。但结婚后两个人一起挣的钱,就是两个人的。’”
我记下来:“这个例子好。”
“再比如‘遗产继承’,”他继续说,“‘李奶奶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她走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存款,三个孩子都有份,不能因为女儿嫁出去了就不给。’”
我又记下来。
“记住,”顾慎之说,“广播是给普通人听的。她们可能不识字,可能没读过书,但她们懂道理,懂人情。你要做的,就是把那些冷冰冰的法律条文,变成她们能懂的道理,能感受的人情。”
我看着他,忽然问:“你怎么懂这么多?”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因为我母亲。”
“她……”
“她走的时候,除了那封信,还留了一本日记。”顾慎之的声音很轻,“日记里记的都是些琐事:今天买菜花了多少钱,这个月攒了多少钱,想给我买双新鞋要攒多久……但每一条,都在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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