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书店里人不多。
可心在柜台后整理新到的《良友》画报,梦萍在书架间练习图书分类——她学得很快,现在已经能独立整理一个书架了。傅文佩在里间给客人量尺寸,软尺绕过肩颈的窸窣声隐约传来。
我正在窗边的茶桌旁校对新书的清样。林摄影师拍的照片已经选定了,三十张,每一张都配有简短的文字说明。费舍尔先生来信说,样书下个月就能出来,比预期快了半个月。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纸页上,铅字泛着光。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手里的红铅笔圈出两处排版错误——都是标点符号的问题,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门口的风铃响了。
我抬起头,看见何书桓推门进来。
他今天穿了身崭新的浅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束花——红玫瑰,用玻璃纸包着,露水还在花瓣上闪闪发亮。
“依萍。”他走到茶桌前,把花放在桌上,“在忙?”
我没起身,只是放下铅笔:“何先生有事?”
“给你送花。”他笑得温和,“路过花店,看见玫瑰开得好,就想起你了。”
我看了眼那束花,开得确实好,朵朵饱满,颜色鲜艳得像要滴出血来。这样的花,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不可能是“路过”顺手买的。
“谢谢。”我说,“不过何先生,玫瑰花不适合送给我。三天后就是你和我妹妹的订婚宴,这花该送给她。”
何书桓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如萍的花我另外准备了。这束……是专门给你的。”
他拉了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摆出那种惯常的、真诚恳切的姿态:“依萍,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唐突。但有些话,我今天必须说清楚。”
我合上清样,往后靠了靠,等他继续。
可心和梦萍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悄悄往这边看。傅文佩从里间探出头,皱了皱眉,又退了回去。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报社。”何书桓开始他的“演讲”,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整个书店的人都听见,“那天你在和尔豪争辩,关于女性就业的问题。你说,女人不是附属品,不是摆设,她们应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女孩不一样。她不是那种只会哭哭啼啼、等着男人来拯救的弱女子。她有思想,有骨气,有自己想要坚持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后来我看你写的文章,看你开的书店,看你帮可云——那个被辜负、被伤害的姑娘。你知道吗依萍?你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女性可以独立、可以坚强、可以为自己而活的世界。”
梦萍咬住了嘴唇,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可心攥紧了手里的画报,指节发白。
何书桓越说越动情:“我知道,你和顾教授走得很近。我也知道,我可能比不上他——他有学问,有地位,什么都好。但我有一颗真心,一颗只为你跳动的真心。”
“依萍,我不想错过你。人生太短,遇到一个真正懂自己的人太难。如萍她……她很好,很善良,但她不懂我。她不懂我为什么关心时局,不懂我为什么想写那些揭露社会黑暗的文章,不懂我为什么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但你懂。”他声音有些发颤,“你写的每一篇文章,都在说这些。你在为那些被欺负的女人说话,在为那些没有选择的人争取。依萍,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酝酿最后的、最关键的告白。
书店里安静极了。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嘀嗒作响,一声,一声,像在倒数。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看似真诚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看着他那副“深情款款”的姿态。
然后,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是那种实在忍不住的、从喉咙里溢出来的笑。先是轻笑,然后变成大笑,笑得肩膀都在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何书桓愣住了。他准备好的台词卡在喉咙里,脸上的表情从深情变成困惑,从困惑变成尴尬,最后定格在一种不知所措的僵硬上。
“依萍……你……”
“对不起。”我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何先生,您继续。我就是……就是觉得有点好笑。”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止住笑,坐直身体,看着他:“何先生,您刚才说了这么多,我总结一下——您觉得如萍不懂您,觉得我懂您,所以您不想错过我,对吗?”
“……对。”
“那您有没有想过,”我缓缓道,“如萍为什么不懂您?”
何书桓怔住。
“因为她从小到大,学的是怎么做一个‘好太太’。”我说,“学女红,学礼仪,学怎么相夫教子,学怎么伺候公婆。没人教她关心时局,没人教她思考社会,因为所有人都告诉她——那些是男人的事,女人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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