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正式签下的那天,下着蒙蒙细雨。
我坐在书店后间的小茶室里,面前摊着两份文件——中英文各一份,厚厚一沓,纸张挺括,散发着油墨特有的气味。约翰·费舍尔先生的助理坐在对面,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先生,说话轻声细语,但条理清晰。
“陆小姐,这里需要您签名。”他用手指点着文件末尾,“中文名和英文名都要签。英文名您想好了吗?”
我提起钢笔,在指定位置写下“陆依萍”,然后在旁边写下“Lu Yiping”。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像某种庄严的仪式。
“这一份是版权授权书。”助理又推过来一份文件,“授权费舍尔出版公司在全球范围内出版、发行您的作品,期限是十年。十年后如果您还想续约,我们会重新洽谈条件。”
我仔细看了看条款。版税百分之十,首印三千册,预付稿酬一百大洋已经在前天存入汇丰银行我的账户里。后续加印,版税会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很公道的条件。
“照片的事……”我一边签字一边问。
“已经安排好了。”助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照片,“这是林婉清小姐的作品,您看看。”
我接过照片。第一张是弄堂的清晨——煤炉刚生起,炊烟袅袅,几个女人围在水龙头前洗衣,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在她们身上。第二张是个女学生在书店里看书,专注的侧脸,手里捧着《简爱》。第三张是可云在院子里绣花,低垂的眉眼,手指捏着针线,整个人沉浸在光晕里。
拍得真好。不是那种刻意摆拍的“艺术照”,而是真实的生活瞬间,有温度,有呼吸。
“林小姐说,她想跟拍您一周。”助理说,“拍您的生活,您的工作,您和周围人的互动。她说,好照片不在影楼里,在生活里。”
我想了想:“可以。不过我要先问问可云和那些邻居,她们同意才行。”
“这是自然。”助理点头,“林小姐很尊重被拍摄者,一定会征得同意的。”
签完所有文件,助理将它们仔细收进公文包,站起身与我握手:“陆小姐,恭喜。您的书预计三个月后上市。费舍尔先生说,这可能是今年最特别的一本中国作品。”
“谢谢。”我说。
送走助理,我回到茶室,看着桌上那份属于自己的合同副本,久久没有动。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敲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可心端着一杯热茶进来,看见我的样子,小声问:“依萍姐,签完了?”
“签完了。”我说。
“太好了!”可心放下茶杯,眼睛亮晶晶的,“依萍姐要出书了!咱们书店以后就有作者签名本卖了!”
我被她的兴奋感染,笑了:“哪有那么快,要三个月呢。”
“三个月也快!”可心说,“我去告诉佩姨!”
她蹦跳着跑出去,不一会儿,傅文佩跟着进来了。她手里还拿着裁缝尺,看样子是在量衣服,听见消息就赶来了。
“签了?”她问,声音有些发紧。
“签了。”我把合同递给她看。
傅文佩接过合同,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她不认识那些英文,但认识我的签名,认识那些数字。看了许久,她抬起头,眼圈红了。
“依萍……”她声音哽咽,“妈……妈真没想到……”
“妈,”我握住她的手,“以后会更好的。”
傅文佩用力点头,眼泪掉下来,却是在笑:“对,会更好的。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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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雨停了,我去了一趟汇丰银行。
柜台后的职员看见我,态度很客气——大概是因为我账户里突然多了一百大洋。我取了二十块现洋,又开了张五十块的汇票,剩下的暂时存着。
沉甸甸的现洋用蓝布包着,握在手里有种踏实的感觉。这不是陆家的施舍,不是谁的怜悯,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是我应得的。
回到书店,我把可心叫过来。
“可心,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我数出三块大洋给她,“以后每个月都是这个数,做得好还有奖金。”
可心接过钱,手都在抖:“依萍姐……太多了……我以前在纱厂做工,一个月才一块五……”
“那是以前。”我说,“现在你在我这儿,值这个价。”
可心的眼圈红了,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依萍姐,我一定好好干。”
我又去了隔壁的空屋。房东已经在等我了,是个精瘦的老先生,听说我要租房子开书店,很爽快地答应了。
“陆小姐,你这书店开得好。”他一边签租约一边说,“我孙子常来你这儿看书,回家就说要好好学习。这比给他买糖吃强。”
我笑了,付了半年租金。不算便宜,但在承受范围内。
签完租约,我去找了弄堂口的陈木匠。陈木匠五十来岁,手艺好,价钱公道。我给他看了阅览室的图纸——要打十个书架,二十张桌椅,还要一个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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