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
朔州的寒冬已入骨髓,城头旌旗冻得僵直,在呼啸的北风中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天色灰蒙,铅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座孤城。
都督府议事厅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
二十余位朔方军将校分列两排,甲胄在身,按刀肃立。一张张被边关风沙刻满纹路的脸上,神情各异——有凝重,有疑虑,有不甘,也有几分藏不住的悲愤。
程务挺坐在主位左侧,戎装齐整,腰间的横刀已不在。他闭目养神,面色平静,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透露出此刻心绪并非表面那般淡然。
主位空悬。
脚步声自廊外传来,沉稳,清晰,踏在青石板上,声声入耳。
厅门推开,寒风卷着细雪涌入,烛火摇曳明灭。
燕轻云踏入厅中。
紫色大氅上落着未化的雪沫,月白锦袍的领口镶着银狐毛边。他腰间悬着程务挺那柄横刀,刀鞘古朴,缠绳磨损得发亮。在他身侧,薛瑶按剑随行,猩红披风在身后微扬。辛鹏、阿秀立于门侧,手按刀柄。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燕轻云身上。
有审视,有猜度,有敌意——这位年轻的“燕少保”奉旨而来,而朝堂的旨意,往往意味着清洗、流血、人头落地。
燕轻云行至主位前,未立即落座。
他目光缓缓扫过厅中诸将,从那一张张被岁月和风沙雕刻的脸上掠过。鬓角的白霜,眼角的细纹,手背上的冻疮,甲胄上未曾洗净的血渍——这些都是戍边多年、在生死线上来回走过的印记。
“诸位将军,”燕轻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每个人听清,“燕某奉天后旨意,接掌朔方军事。”
他取出圣旨,当众展开。
黄绫上的字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末尾那方“皇帝行玺”鲜红刺目——此玺虽仍用高宗年号,但如今执掌之人已是帘后那位。
厅中有人呼吸微窒。
燕轻云将圣旨置于案上,却未多看。他抬手解下腰间横刀,双手平托,刀身横陈。
“此刀,”他看向程务挺,“乃程将军所赠,随程将军戍边二十载,饮过突厥血,守过大唐土。”
程务挺缓缓睁眼,点了点头。
燕轻云将刀轻轻放在圣旨旁,转身面向诸将:“今日召诸位前来,非为宣旨立威。只为一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朔州危局,当如何解?”
厅中一片死寂。
半晌,右首一位满脸虬髯的将领抱拳开口,声如闷雷:“末将右郎将郭孝恪,敢问燕大总管,城外裴绍业五千禁军,当如何处置?”
这话问得直白,也问出了所有人心中最沉的那块石头。
燕轻云看向他:“郭将军以为当如何?”
郭孝恪浓眉倒竖:“若依末将,禁军虽装备精良,但远来疲敝,不熟朔方水土。我军两万七千,据城而守,真要打起来,未必输!”
“然后呢?”燕轻云平静地问。
“然后……”郭孝恪一时语塞。
“然后朝廷会再派五万、十万大军来平叛。徐敬业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左首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将领接过话头,他声音沉稳,眼神锐利如鹰,“届时,朔州城破,我等皆为叛贼,家中老小株连。郭将军,这后果,你可担得起?”
郭孝恪脸色涨红,却无法反驳。
那中年将领向燕轻云抱拳:“末将左郎将李虔,见过大总管。郭将军性情耿直,言语冲撞,还请大总管恕罪。”
燕轻云摆摆手:“郭将军直言不讳,是军人本色,何罪之有?”
他看向李虔:“李将军所言,正是要害。与禁军开战,无论胜负,朔方军都将背上叛军之名。届时,非但我等性命难保,这满城百姓,也要遭池鱼之殃。”
李虔深深看了燕轻云一眼:“大总管既明此理,想必已有对策?”
“有。”燕轻云走回主位,却仍未坐下,“三日后,我将出城与裴绍业谈判。”
此言一出,厅中顿时哗然。
“不可!”
“大总管三思!”
“那裴绍业奉的是严旨,岂会善罢甘休?此去凶险!”
一片劝阻声中,燕轻云抬手虚按。
厅内渐渐安静下来。
“诸位将军,”燕轻云环视众人,“谈判凶险,燕某知道。但有些险,必须冒。因为这是眼下唯一能避免刀兵、保全朔方军的法子。”
他走到厅中悬挂的朔方边防图前,手指点在朔州位置。
“裴绍业围城十日,为何迟迟不攻?”燕轻云转身问道,“是他心慈手软?还是他兵力不足?”
李虔若有所思:“大总管的意思是……”
“他不敢攻。”燕轻云道,“朔方军是大唐北疆最精锐的边军之一,常年与突厥厮杀,战力如何,他裴绍业心里有数。真要强攻朔州城,他没有必胜把握。”
“更何况,”他顿了顿,“朝廷派他来,明面上是提审程将军,实则是在试探——试探朔方军是否真的会反。若我们闭城不出,尚有转圜余地;若我们主动出击,便是坐实了谋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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