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沱的黎明,江雾如瘴,黏稠地裹挟着整个白沙沱镇。
这雾,并非寻常水汽,倒像是从江底深渊蒸腾起的、饱含铁锈与未散怨念的浊息,吸入口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咸与陈旧机油的涩味。
晨光,并非温柔地漫过山脊,而是像某种冰冷的探照灯,一寸寸剥开笼罩江面的灰白色浓雾。
白沙沱镇从湿冷的襁褓中显露出来,依山而建的青灰色吊脚楼层层叠叠,如同蛰伏巨兽的鳞片。
远处,白沙沱长江铁路桥的钢铁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道冰冷的疤痕横亘在江面上。
火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并非充满生机的喧嚣,而更像一声沉闷、压抑的叹息,碾过寂静的清晨,将成禹与川黔铁路沿线的秘密强行连接在一起。
义渡老码头是苏醒最早的地方,却也最为嘈杂混乱。
渡船靠岸的撞击声闷重而突兀。
挑夫们扛着沉重的货箱,踏着吱呀作响的跳板,他们的身影在氤氲的水汽中扭曲变形。
小摊的油锅早已支起,炸油果子的刺鼻香气并非诱人,反而像一层油腻的伪装,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的气味。
南海水泥厂的广播准时响起,播送的晨曲在江湾回荡,音质失真,夹杂着电流的杂音。
穿着统一蓝色工装的人流,像被无形驱赶着,吵杂着涌向工厂方向。
食堂烟囱里升起的白烟,并非炊烟袅袅的温馨,它与江面不肯散去的薄雾死死纠缠在一起,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构成了这个九十年代清晨最鲜活,却也最令人不安的模样。
一行人从烟火气十足的早点摊子出来,沿着青石板路往江边踱去。
江中心就是龟亭山。
长江在这一段叫小南海,因明代龟亭山建有龟亭寺,供奉南海观音菩萨,故民间称该区域为“小南海”。
碗里的红油残汤尚在胃里灼烧,与空气中沁骨的凉意交织,让人清醒又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二毛走在最前头,嘴里还叼着根牙签,心思却全在他那台宝贝收音机上。
那玩意儿外壳斑驳,几处接线还用绝缘胶布缠着,天线被他拉得老长。
他边走边微微调整着旋钮,眉头紧锁。收音机里传出的不是清晰的广播,而是一段段被严重干扰的、扭曲的电流嘶吼和仿佛来自深水的沉闷回响。
偶尔,会夹杂进几秒极不稳定的、类似老式电报的“滴滴”声,但那节奏杂乱无章,听得人心里发毛。
“怪了……”
二毛嘀咕着,用力拍了拍收音机侧面,“这江边的干扰,比昨天在镇中心强了不止一倍,像是……有啥大功率的东西在底下开着,或者……有啥东西要出来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浑浊的、打着旋儿的江面。
老冯放缓了脚步,与唐春娥并肩而行。他看似随意,但那双眼角的余光却像剃刀般扫过沿途的每一个巷口、每一扇虚掩的木窗。
他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靠近腰间,那里,用旧布包裹的玄铁剪隐隐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唐春娥则面容沉静,步伐稳健,但手中那串常年摩挲、油光润泽的苗银手镯,此刻被她捻动得比平日亮了几分。
她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与老冯交换一个眼神,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警惕——这江边的空气里,除了水汽,还漂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杂质”。
唐守拙走在中间,感受着前方二毛那边传来的烦躁电波,和身侧老冯与姑妈之间无声的戒备。
他自己的心跳,也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微微加快了节奏。
江风扑面,带来的不再是清新,而是一股更深沉的、带着泥沙深处腐朽气息的寒意。
路,还在向前。
龟亭山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唐守拙的脚步微微一顿。
江滩乱石堆旁,那位蹲坐着抽旱烟的老工人,与其说是偶然闯入视野,不如说更像早已等在那里的一个标记。
晨光稀薄,勾勒出他佝偻而坚实的轮廓,旱烟锅子里冒出的青烟,笔直上升片刻,便诡异地融入江雾,难分彼此。
那姿态,有一种与脚下礁石、身后江流浑然一体的沉静,静得让人心慌。
唐守拙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走上前,语气尽量平常:
“老师傅,打扰一下,打听个路。到龟亭山,是在这里坐船吧?”
老工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江风烈日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磕了磕烟袋锅,铜锅底敲击在卵石上,发出“叩、叩”的脆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在唐守拙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不像打量陌生人,倒像是……在确认某种预期中的特征。
“是嘞,就在前头那个旧趸船等。”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伸出一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指向雾气弥漫的江面某个方向,
“摆渡的,差不多……辰时三刻会过来一趟。”
他说出“辰时三刻”这个具体时间时,语气有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仿佛这并非船家的随意安排,而是某种沿袭已久的规矩。
接着,他重新装上一锅烟丝,用火柴划燃的瞬间,那簇跳动的火苗,似乎让他的瞳孔也随之亮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烟雾从鼻孔缓缓溢出,状似随意地补充道:
“龟亭山呐……近来雾气重,路滑。尤其是后山往观音寺去的那段老石阶,长满了青苔,小心些。”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唐守拙的鞋履,又添了一句,声音更低了些:
“不过啊,心诚的人,总能找到该走的路。听说寺里近来……挺‘热闹’。”
“热闹”二字,他咬得有些意味深长,不像是指香客繁多,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森然之气。
说完这些,他便不再看唐守拙,重新沉浸在自己的旱烟世界里,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江风带来的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但那寥寥数语,尤其是对“后山石阶”和“热闹”的特意提及,已然在唐守拙心中投下了更重的阴影。
这指路,太过“恰到好处”,仿佛不仅知道他要去哪,连他可能要走的路、会遇到什么都已了然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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