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守拙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金局给的盐晶镇纸,轻轻放在那张油腻的办公桌上。
盐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神秘的光泽。
二毛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手里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他猛地站起来,几步跨到桌前,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那盐晶,声音都变了调:
“这……这是‘星砂盐胆’?金局他……”
冯萍平也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如针,紧紧盯着那枚盐晶,又缓缓移到唐守拙脸上。
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眼神里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唐守拙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在弥漫着机油和劣质烟草味的调度室里荡开一圈涟漪。
“重新认识下,我叫唐守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两张惊愕的脸,
“以后,码头上的风浪,一起掌舵。”
话音落下,短暂的死寂被一声响亮的“啪”打破。
二毛——毛金辉猛地站直,脚跟并拢,腰板挺得溜直,一个标准的军礼瞬间定格,脸上那点圆滑世故的笑容也收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军人烙印般的肃然:
“唐副经理!保证完成任务!”
声音洪亮,震得铁皮屋顶嗡嗡作响。
他胳膊肘一拐,狠狠捣在旁边还在发愣的冯萍平腰眼上:
“老冯!你娃!零时工也得有个零时工的样子!立正!麻溜的!”
冯萍平被撞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挺了挺那件不太合身的灰西装,站姿僵硬,脸上还残留着看到“星砂盐胆”时的震惊和一丝茫然,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个含糊的
“呃…是!”。
唐守拙看着眼前这活宝二人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连日来淤积在心头的沉闷感似乎被这熟悉的插科打诨冲淡了些。
他随意地一挥手,像拂开眼前的灰尘:
“行了,少来这套。”
气氛陡然一松。二毛瞬间垮了肩膀,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熟练地摸出皱巴巴的烟盒。
老冯也松了口气,几天不见的生疏感,就在这瞬间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工头粗声大气的吆喝。
二毛立刻收了嬉笑,警惕地侧耳听了听,随即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交代:
“唐经理,这‘渝新达’,是市交委直属的亲儿子,正经八百的国营单位。上头安排我俩搁这儿‘过日子’,日常业务跟其他码头公司没两样,该运货运货,该收钱收钱,随意得很。”
他朝老冯努努嘴,
“老冯嘛,身份是‘在册临时工’,随叫随到,灵活机动。不过咱真正的窝子,”
他眨眨眼,声音压得更低,“还是他那理发店,老地方,安全。”
他话音刚落,调度室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就被推开了。
老姜疤那张带着蜈蚣疤的脸探了进来,浑浊的眼睛扫了一圈,落在唐守拙身上,沙哑地开口:
“唐经理?跟我来,认认地头,也认认人。”
他目光瞥见桌上那枚流转着微光的盐晶镇纸,眼神微微一顿,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了出去。
唐守拙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枚小小的“星砂盐胆”,它静静地躺在油腻的票据堆旁,像一枚沉入世俗淤泥的星辰碎片。
他抬脚跟了上去,门外,是浓雾弥漫、人声鼎沸、铁链铿锵的禹天门码头。
他的“入世道场”,正式开锣。
再次见到见到苏瑶,是在五一节当天。
五一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唐守拙已经站在两路口山城宽银幕电影院那巨大的水泥观景平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剥落的漆皮。
昨晚传呼机屏幕上那行“已回山城,明早十点宽银幕大台见”的字,像烙铁一样烫了他一夜。
丹田里那条阳鲛一反常态地躁动不安,搅得他心浮气躁,连晨课打坐都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山风裹挟着长江的水汽和城市苏醒的喧嚣扑面而来。
这座由旧时社交礼堂脱胎而来的庞然大物,踞守在丁字路口的咽喉要冲,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俯瞰着山城的血脉奔流。
唐守拙的目光掠过平台边缘,远处鹅岭的苍翠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佛图关的轮廓沉稳如山,七孔桥横依江边,南岸的层峦叠嶂在对岸绵延。
近处,罗斯福图书馆的砖红色屋顶、跳伞塔笔直的钢铁骨架、大田湾体育场开阔的弧形看台、宋庆龄故居静谧的小院,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散落在错落的山城肌理间。
脚下的城市正隆隆作响。
耳边传来‘认真学习领会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广播声。
两路口缆车拖着沉重的身躯,在陡坡上吭哧吭哧地爬升又俯冲;
菜园坝火车站吞吐着南来北往的绿皮火车,汽笛声悠长;
拖着长长“辫子”的123路无轨电车,在交织的线网下灵巧地穿梭,电流的嗡鸣与刹车片的尖叫混杂在一起,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城市交响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