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守拙于病房中猛然睁眼,白墙上由仪器投影出的病历单数字,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骤然扭曲、拉伸,化作缕缕游动的金线。
这些金线与氧气瓶表面冷冽的反光相互捕捉、交织,竟在他眼前熔铸、凝结,融汇成一幅幽深精密的地下巷道脉络图。
刹那间,灵光如盐泉喷涌,他豁然开朗。
原来老矿工张瞎子生前时常于巷道深处、酒后半酣之际念叨的那些玄奥“心法”,其真意并非藏于故纸,而是深深隐匿在每一块煤渣的缝隙、每一滴顶板渗水、乃至每一次地脉震颤之中——整个矿井,本就是一部呼吸的盐脉典籍。
“心斋 - 见独九境,第一镜【尘劫观照】。”
虚空中,由金色篆文凝聚而成的《庄子·养生主》篇章缓缓浮现,如星图展开。
其中“刀刃若新发于硎”数字光芒尤为炽盛,仿佛直指他体内正经历的淬炼。
此刻,他腕间那道自盐蛇吞尘后便烙下的蓝鳞蛇纹突突跳动,其频率竟与病房外走廊挂钟的秒针达成了奇妙的共振,一种跨越物质与灵觉的感应油然而生。
神思恍惚间,他仿若立身于巍峨峰巅,极目望去,茫茫江海如万马奔腾,裹挟天地之势汹涌而来。
然而,在他新启的“尘劫观照”之观下,这浩瀚无匹的江海,却仿佛一口空空荡荡的太古巨釜,表面的波澜壮阔之下,其作为“水”的至简本质被他一眼洞穿。
远处,雷霆撕裂天幕,裹挟着沉厚乌云如千军万马压境,闪电如天神挥动的利刃,道道劈开苍穹,轰鸣之声震得脚下山峦亦微微颤抖……
但传入唐守拙耳中的,却不过如同蚕茧轻轻绽裂、盐晶剥落般的细微动静。
此刻,他的心静谧澄澈,犹如深山无人古潭,映照万象却波澜不兴,超脱于尘世一切繁杂喧嚣。周遭狂风的呼啸、天地间的轰鸣嘈杂,都在他身畔自然虚化、消散,无法侵扰分毫。
他就这般静静伫立于意识之巅,周身散发着遗世独立的气息,唯有一颗专注到极致的心,彻底沉浸于自我那片初辟的、澄明如镜的天地之中,不为任何外物惊扰所动。
此般境界,即为道家修行所求之【内观】,亦是“心斋”初成的表征。
恰在此刻,盘踞于他肺泡深处的蓝鳞盐蛇,完成了最后一口吞噬,将肺叶深处积年沉淀的所有黑炁(那混杂着煤尘、家族宿疾与地脉煞气的秽物)彻底吞尽。
唐守拙浑身如遭高压电击,后槽牙早在无意识中咬破,一股腥甜的滋味在口腔中猛然炸开,这混杂着血与盐分的触感,让他从玄妙的内观之境瞬间拉回现实的躯体。
也就在这一瞬,眼前并非幻觉,而是“观照”之力带来的真实透视:
他看清了那些年父亲唐国忠在井下咳出的蜿蜒黑痰、母亲熬煮草药时陶罐底部逐渐蔓延的裂纹、乃至张瞎子那把二胡上被岁月磨出光泽的无数根马尾琴弦……
这些看似无关的痕迹,与整座永兴煤矿盘错复杂、犹如病肺气管的巷道网络,赫然是同一张巨大“尘肺”的不同显化脉络。
而此刻在他体内昂首摆尾、焕然一新的盐蛇,正是从这张承载了无数矿工血泪与地脉淤塞的“腐烂脉络”中,孕育孵化出的净化与新生之力。
唐守拙闭目凝神,循着那内在的指引。尘肺废墟中,蓝鳞盐蛇突然昂首,蛇信疾吐,将经脉最深处最后残存的、顽固如絮状的黑煞之气,一股脑儿汲取、吞噬入腹,完成最终的清理。
翌日清晨,护士如常推门查房,未见异常。
无人察觉,少年床头夜间悄然洒落的几粒粗盐,在晨光斜照下,正隐隐折射光线,于被褥褶皱间拼凑出“坐忘”两个古拙的字形,闪烁着只有圣灯山盐泉才特有的、那种幽邃的靛青光泽。
二十天后,一个无月之夜,唐守拙独自悄悄回到了那座吞噬又重塑了他的四号井。
踏入井口的刹那,陈旧煤石与潮湿锈铁混合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时间的霉斑。坑道内,老式钨丝矿灯在五月潮湿的空气里挣扎着晕开一团团病态的昏黄光晕。
他从背包里掏出二叔公那柄铜皮已被摩挲得发亮的酒壶,拔开塞子,仰头猛灌一口。
烈性的烧刀子滚过喉咙,那股灼热的辣劲尚未冲顶,后脊梁却蓦地窜过一道冰线般的凉意——并非寒冷,而是如同蛇信快速舔舐过的触感,清晰提醒着他:
体内那条以煞为食的盐虫,又到了该“进食”的时刻。
他伸手触摸岩壁上沁出的冰冷盐霜,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小心翼翼地爬下主矿道。
顺着早已废弃的生锈铁轨向前约四百米,那个熟悉的豁口处,倒悬的盐晶簇如钟乳,冷冷映出张瞎子那已与岩壁永久融合的凝固面容。
老矿工那只永不瞑目的独目窟窿里,竟钻出了丝丝缕缕散发着微光的荧光菌丝,仿佛仍在凝视着矿道的幽深。
借着这诡谲而微弱的生物光,唐守拙凝视着张瞎子盐化的遗容,盐晶表面闪烁着非自然的、仿佛有生命流转的诡异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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