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汉人百姓的队伍。两百余名农夫、渔民、工匠携家带口而来,在代表“渔阳”、“临海”二县的火堆旁坐下。几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年取出竹笛、琵琶,奏起新谱的《北境谣》。曲调先缓后急,起初是“镇北王旗卷西风,铁骑踏破玉门关”的雄浑,转入中段时变得轻快:“春播粟米秋收棉,仓廪堆满笑开颜”,待到尾声,所有乐器齐鸣,唱出最朴实的心愿:“但求北境无战事,子子孙孙享太平!”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域胡商的乐班。三个高鼻深目的粟特人盘腿坐在“通商县”火堆旁,一人弹奏梨形热瓦普,琴弦拨动时如珠落玉盘;一人吹奏苇笛,音色清越穿透夜空;居中那位红须老者击打手鼓,节奏欢快跳跃。他们奏的是丝绸之路上的古老商调,但歌词已改:“驼铃响彻碎叶道,商旅不惧豺狼嚎。皆因北辰耀天下,千里通途无税刀!”
各族歌舞渐入佳境时,郡守亲自引着一位老者走向中心火堆。
全场骤然安静。
那是从阴山深处请来的萨满祭司乌恩巴特尔,年逾七旬,在草原各部中德高望重。老人头戴九叉鹿角神冠,每支鹿角上都悬挂着小巧的铜铃与彩绸;身披的法衣以一百零八块兽皮缝制,上缀三百六十枚铜铃,行动时叮咚作响如泉水流淌;右手持单面神鼓,鼓框上绘着日月星辰与四方神兽。
乌恩巴特尔在火堆前三步站定,闭目凝神。夜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法衣上的铜铃微微颤动。
“咚——”
第一声鼓响,低沉如大地心跳。
老萨满开始舞蹈。起初只是缓缓抬足、轻轻踏地,鼓点稀疏如雨前闷雷。但随着舞步加速,鼓声渐密,铜铃齐鸣,他口中吟唱起古老的祈福咒文。那是失传已久的敕勒古语,音节铿锵如金石相击:
“腾格里(长生天)在上!额赫嘎吉日(大地母亲)为证!”
“诺木其(北境)山河今归一,图门(万民)同庆享太平!”
“愿布日古德(北辰之星)永耀,愿塔拉(草原)风调雨顺!”
“愿阿古拉(山林)猎物丰盈,愿达赉(湖海)鱼虾满仓!”
吟唱至最高潮时,老萨满猛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如电。他抓起早已备好的桦皮篮,将其中祭品奋力撒向篝火——那是十三县百姓凑集的五谷:朔方的黍米、北海的鱼干、牧阳的奶酪、通商的葡萄干……甚至还有几撮从狼山戍堡带回的焦土。
祭品入火的刹那,火焰“轰”地蹿起三丈高!
赤红的火舌舔舐夜空,炸开万千火星,如逆飞的流星雨升向天际。火星在空中闪烁明灭,久久不散,真似千万盏祈福的天灯悬于穹顶。
“腾格里!腾格里!”草原汉子们率先跪倒,以额触地。
汉人百姓虽不懂萨满仪轨,也被这神圣景象震撼,纷纷躬身行礼。胡商们摘下帽子按在胸前,粟特老者的红须在火光中颤动。
乌恩巴特尔缓缓收势,神鼓最后一声余韵在夜空中消散。他转向东方——定北堡的方向,双手高举过顶,用生硬的汉语高喊:
“北辰公——草原的儿子们——谢你!”
这一声如投入静湖的石子。各族百姓先是低语,继而汇成浪潮:
“谢王爷!”
“谢镇北军!”
“北境万岁!”
欢呼声震得篝火摇曳,火星再次升腾,与空中未散的祈福灯辉映成一片光的海洋。
第三幕:市井百态见真情
碎叶城西的瓦砾场上,三百余名军民正在清理最后一段街道。
这座城三十年前被西辽强占,历经数次拉锯战,城墙早已残破不堪。月前北境军破城时,西辽守军焚毁了粮仓与府库,烈火蔓延半个城区。如今焦木未清,断壁犹存,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烟尘味。
但清理废墟的人们脸上带着笑。
“老丈,这块梁木我们抬。”两个年轻士兵拦住正要弯腰的白发老者,一前一后扛起一根焦黑的房梁。他们的甲胄沾满灰土,脸上被汗冲出几道白痕,动作却利落有力。
老者颤巍巍退后几步,看着这些最多不过二十岁的兵士,浑浊的老眼泛起水光。他转身对身后几个同样年迈的同伴低语几句,几人相互搀扶着走向街角一处半塌的土屋。
片刻后,他们抱着几个陶瓮回来。
“孩子们,歇歇。”老者拍开瓮口的泥封,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这是碎叶本地的葡萄酿,老头子我埋在后院整整三十年了。”
士兵们停下活计,围拢过来。带队的是个二十出头的校尉,面颊有道新愈的刀疤。他接过陶碗,暗红色的酒液在火光下泛着琥珀光泽。
“三十年前埋的?”校尉问。
“三十年前。”老者重重点头,声音发颤,“西辽人破城那天,我把家里最后三瓮酒埋了,心想……这城什么时候光复,什么时候挖出来。”
他环视周围年轻的面孔,又看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北辰旗,终于泣不成声:“等了三十年啊……我儿子死在守城那日,孙子在西辽人手下做苦力累死了……就剩我这把老骨头,终于等到王师东来,等到北境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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