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设计之误,在属下!悬刀与‘牛’的咬合角度,属下,属下当时为求击发迅捷,追求弩机激发瞬间的灵敏,调整得过于尖锐。此角度虽快,却使得应力过度集中于咬合点,如同将所有重量压在一根针尖!此乃属下计算之误,急功近利,罔顾了强弩应有的刚韧平衡!”
他的声音充满了自责,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
“其三,也是最直接、最致命之因!”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那根早已崩断、如今像条死蛇般蜷曲在旁的牛筋弩弦,
“此弦!用料虽韧,取自上好牛筋,但,编织之法过于粗疏!属下只注重了其韧性,却忽视了编织的均匀紧致!各股牛筋受力不均,存在肉眼难辨的薄弱点!加之,加之温大当家神力,远超寻常,拉拽之力已至极限!弦断瞬间,那股骤然释放的、无法想象的巨大反冲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弩机内部本就隐患重重的结构之上!这才是导致弩机瞬间崩裂、部件四溅的直接诱因!”
韩勾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垂下头,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等待着足以将他撕碎的惩罚。
金葵依旧沉默着。他没有斥责,没有暴怒,甚至没有看韩勾一眼。他只是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地拈起那块崩裂的青铜“牙”钩碎片。他的指尖感受着金属断裂面那粗糙、尖锐的触感,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量具,审视着那扭曲的晶体结构。炉火的光芒在冰冷的青铜碎片上跳跃,映照着他沉静如渊的眼眸。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炉火的咆哮和韩勾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
“砂眼,乃铸者之失。泥范不净,浇铸不纯,是为根本。”
金葵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千钧重锤,砸在韩勾心上,
“角度,乃算者之误。舍本逐末,贪快求险,失却了强弩稳如磐石之魂。”
他的目光终于从碎片上移开,落在韩勾那因恐惧和自责而惨白的脸上,
“至于弦,用料选择、处理工艺、编织手法、日常保养维护,环环相扣,皆系于你一身。韩勾,”
他叫出对方的名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量,
“此非你一人之过,然,此责,却系你一身之重!”
“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韩勾的头颅几乎要垂到胸口,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冰凉。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之中,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死?”
金葵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嘲讽,
“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将手中的青铜碎片轻轻放回原处,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他的目光投向炉中那永恒般跳跃的、吞噬一切又锻造一切的火焰,声音里蕴含着一种熔岩般的决绝:
“记下今日之失。每一处砂眼的位置、深度、形态;每一次你为追求速度而调整的角度数值及其后果;每一条弦的取材部位、处理人姓名、所用药物与时间、编织的股数、绞合的方向与紧密度、测试的拉力记录、以及它最终断裂时的状态、位置,所有这些,”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韩勾的灵魂,
“都要详实记录!如同记录每一次生死搏杀的胜负,如同记录每一块矿石变成利器的过程!此乃血换之训!是用温大当家的险死还生,用鹰愁涧的颜面,用‘锐金’二字的荣辱换来的教训!”
金葵顿了顿,向前踏出一步,炉火的光芒瞬间将他整个身影吞噬,又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如同山岳般的阴影。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违抗的钢铁意志,如同淬火的利刃破开空气:
“弩,乃破甲穿阵、百步夺命之神兵!亦是悬于己颈、稍有不慎便反噬其主的双刃凶器!从今日起,鹰愁涧所铸每一具弩机,每一套部件——从最微小的‘牙’钩到最粗壮的弩臂——皆需独立编号!详录铸造者名姓、泥范批次、浇铸时辰、打磨者、组装者、所用青铜锭来源及配比!每一根弓弦,皆需标明取材牲畜种类部位、处理人、所用药物及时间、编织者、编织日期、初始拉力测试记录、定期维护记录!每一具成弩,非经百次空放、十次不同拉力实射、验明无丝毫隐患、无异响、无变形,不得配发!此为铁律!刻于石上,悬于炉前!违者,无论何人,无论何故,以通敌论处!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冶炼场的每一个角落,连鼓风的号子声都似乎为之一滞。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喏!”
韩勾猛地挺直了几乎要垮掉的腰背,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光芒!他感觉一股滚烫的血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属下以性命立誓!必铸出鹰愁涧最锋、最稳、最可信赖之弩!若再出纰漏,毋须大人动手,韩勾自裁以谢鹰愁涧!以谢大人信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