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唏嘘的是刘表。这位昔日的荆州牧、镇南将军,如今已老病侵寻,须发皆白。他由两名子侄牢牢搀扶着,颤巍巍地跪下,伏地时,苍老的手掌勉力撑住地面,手背青筋虬结。当他终于被扶起时,浑浊的老眼里已蓄满了泪,顺着深深的皱纹蜿蜒而下。他哭的不只是卢植与蔡邕,或许更是那个他曾竭力维系、如今已然崩塌的旧日秩序,是那个他记忆中煌煌巍巍、如今却只剩灵前香火的汉家天下。
敏锐如廖湛,在这庄严肃穆的哀礼中,却感到一丝异样。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梳子,缓缓梳过殿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孔。刘璋的颓唐,张鲁的沉静,刘表的悲老……都在预料之中。然而,当他视线扫过降臣与客居者们聚集的区域,心头那根弦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分。
人都齐了。
却唯独少了一个。
那个本该被牢牢圈禁在城西高墙深院里,那个曾横行天下、如今却只能对月独酌的名字——吕奉先。
他没有来。
廖湛垂下眼,看着金砖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丝极冷的笑意,在他心底最深处,无声地浮起,又无声地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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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磬暂歇的间隙,殿外传来通传声,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哀乐:
“魏公到——”
素帷微动,所有人,包括帷后的天子,都下意识地调整了姿态。
曹操走了进来。
他只带了两个人。左侧是夏侯渊,铁甲外罩素袍,按刀而立,目光如电,扫视殿内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右侧是个身形精悍、面色冷峻的灰衣人,垂手侍立,看似寻常,可但凡练武之人看去,便能察觉他周身那股凝而不发、却隐隐透着锋锐的气场——那是剑术大师史阿。
曹操本人,只是一袭简素深衣,未佩玉,未冠冕。他步履沉稳,径直行至蔡邕灵位前,停下。
殿中静得能听见长明灯芯爆开的噼啪微响。
曹操凝视着灵牌,良久,撩起衣摆,缓缓跪下。他跪得端端正正,俯身,额头触地,停留的时间比礼节要求的更久些。起身时,他伸出手,从旁捧过三炷香,就着烛火点燃,插入香炉。青烟缭绕,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
然后,他转向刘备的方向,走了两步。
“玄德。”曹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力,“卢公、蔡公一去,汉室文脉,又失巨擘。往后这天下道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殿素白,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冷意森然的弧度,“怕是要靠刀剑来论了。”
刘备已站起身,闻言,脸上悲戚未褪,目光却平静地迎上曹操:“孟德公此言,备不敢苟同。”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而坚定:
“仁义所在,即道理所在。”
曹操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他没有再说什么,目光却像是有形之物,缓缓掠过刘备身后那一众臣子——在程昱沉静的脸上停了停,在刘晔低垂的眼帘上掠过,在蒯氏兄弟恭谨的姿态上扫过……最后,落回了廖湛身上。
廖湛正微微垂目,避开了他的直视,姿态恭谨,甚至显得有几分疏离。
曹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那眼神很深,像是要穿透那层恭谨的皮囊,直看到底下去。然后,他收回视线,对刘备略一颔首,转身,带着夏侯渊与史阿,如来时一般,沉稳步出了灵堂。
那目光留下的压力,却仿佛还滞留在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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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哀乐稍歇,允许宾客稍事休息、用些素斋。
偏殿廊下,鲁肃正与几位前来致意的荆州籍官员寒暄。他言辞恳切,举止得体,充分显露出江东使者的风范与对逝者的尊崇。
一位须发皆白、清癯儒雅的老者——乃是荆襄名士庞德公——与鲁肃见礼后,抚须叹道:“子敬远来辛苦。二老仙逝,天下同悲。只是……”他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道,“此番北来吊唁的吴地士子,似乎格外多些?前日老朽族中子侄从江夏来,说起那边守军查验,几日间竟过了好几拨自称吴郡、会稽来的读书人,都说仰慕卢公、蔡公道德文章,特来致祭。”
鲁肃闻言,脸上温和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他迅速恢复常态,笑容依旧得体:“竟有此事?肃离吴时,倒未听闻有组织士子集体北上之举。”
他略作沉吟,语气转为感慨:“或许,是江东风气慕文,学子们自发结伴而来吧。卢公、蔡公海内人望,天下景仰,也是常理。”
庞德公颔首,未再深究,转而谈论起二老生前着述。鲁肃应对自如,只是在那老者转身离去后,他袖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无人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
除了远处廊柱阴影下,一个扮作低阶武官、正按刀巡视的将领——廖淳。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鲁肃所在的角落,又移开,投向远处曹操下榻的驿馆方向。那里,夏侯渊正带着两名亲卫在门口巡视,史阿抱剑立于檐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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