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的春,像是被素帛裹住了。
从城门到天子行宫,一路白幡垂挂,在三月尚且料峭的风里无声翻卷。街市沉寂了,连贩夫走卒的吆喝都压低了嗓门,偶尔有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也都透着小心。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纸钱焚烧后特有的、微呛的烟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寒意,吸进肺里,让人无端端地心头发沉。
行宫正殿已临时改作了灵堂。
素白的帷幔从殿梁垂落,层层叠叠,将往日金碧辉煌的殿宇遮得只剩一片肃杀的纯白。数十盏长明灯在灵位前静静燃着,火光跳跃,将正中那两块乌木灵牌上的金字映得忽明忽暗——“汉故太傅卢公讳植之位”、“汉故太师蔡公讳邕之位”。香案上供品齐备,青铜鼎中插着的线香青烟笔直上升,至梁下才袅袅散开,给殿内蒙上一层薄纱似的雾。
钟磬声起,沉郁悠长,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天子刘协端坐于灵位侧方的素帷后,仅露出半个身影。他穿着素服,冠冕已除,年轻的面孔在缭绕的烟气里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荀彧与诸葛瑾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半步,皆是垂目敛袖,如同两尊石像。
殿中已黑压压跪了一片。
刘备跪在最前,一身粗麻斩衰,腰系草绳。他伏下身时,背脊绷得笔直,那粗粝的麻布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廖湛跪在他左后方半步,同样素服,却非重孝。他的跪姿端正,每一次叩首都极尽礼数,可那双眼睛在俯身时微微抬起,视线极快地从灵位扫过,掠过天子的帷帐,掠过殿中林立的素白身影,最后落回面前三尺之地。那里有一片被无数膝行磨得光亮的金砖,倒映着晃动的灯影,也倒映着殿中诸般情状。
程昱、刘晔、徐庶、法正、庞统……一众谋臣文吏跪在刘备身后。无人交头接耳,甚至连眼神的交换都极少。在这钟磬与哀乐声中,每个人都仿佛被抽去了平日里的机锋与活气,只剩下一副沉重的躯壳,履行着这天下最庄严也最悲哀的仪式。
颍川的影子,在这里找到了实体。
陈群与毛玠跪在一处。陈群的背挺得尤其直,叩首时脖颈与背脊成一条无可挑剔的直线,那是多年严苛礼法浸润出的姿态。毛玠则微微佝着肩,叩拜间,他极轻地侧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对陈群说了两个字:“粮册。”陈几不可察地颔首。这是他们昨日才核毕的豫州春播预储,在这样的时刻,有些事反而更需悄然厘清。
稍远处,石韬与孟建相邻。二人皆已年过四旬,鬓角染霜,此刻跪在昔日恩师灵前,眼眶通红。徐庶跪在他们斜前方,一次俯身时,石韬看见他肩背细微的颤抖,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徐庶跪坐的衣角。徐庶没有回头,只是在那次起身时,背脊缓缓地、深深地起伏了一次,像一声无声的叹息。许多年前,在襄阳城外那座草庐里,三个年轻人也曾这样跪坐论学,那时他们谈的是天下,是抱负,是还未被乱世烽烟熏染的理想。如今,理想犹在,人却跪在了恩师的灵前。
最靠近灵位两侧跪着的,是杜袭与赵俨。作为卢植与蔡邕晚年亲收的关门弟子,二人肩负着答礼之责。他们跪得最久,腰背却未见丝毫松懈。杜袭面容刚毅,即便在悲戚中仍带着一股不容折辱的正气;赵俨年轻些,眉眼清秀,此刻紧抿着唇,目光低垂,却在那垂下的眼帘后,将每一个上前祭拜者的神态举止收入眼底。程昱从他们身前行过,去添香时,目光与杜袭微微一碰,随即分开。那眼神里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认可——是对他们此刻恪尽职守的认可,或许也是对他们在尚书台日渐沉稳干练的认可。
荆襄的脉络,无声地延伸至此。
蒯良与蒯越跪在文臣队列靠后的位置,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他们是荆州士族在刘备阵营中最显眼的代表。行礼间隙,蒯良的目光曾与不远处的廖湛有过短暂的交汇。廖湛是他的妹夫,这层姻亲关系在乱世中既是纽带,也是某种不言自明的立场。蒯越则微微侧首,与另一侧跪着的陈群低声说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内容无非是“荆州士林近日颇有感怀大王仁德之论”云云,但这话由蒯越说出,便不只是寒暄,而是一种姿态,一种将荆州人心与长安中枢悄然缝合的姿态。
殿中一角,另有一些身影,与这肃穆的主流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刘璋跪在那里,像是被抽走了魂。昔日益州之主的衣冠还在身上,却空荡荡地裹着一具萎靡的躯壳。他行礼草草,目光涣散,几乎是被身后两名健仆半搀半架着完成仪式,随后便缩回了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要让自己消失在素幔之后。
张鲁一身道袍外罩素服,稽首行礼时一丝不苟,颇有方外之人的清寂。只是起身后,他的目光曾数次掠过前方刘备挺直的背影,那眼神里复杂难言,有惘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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