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夜幕如同厚重的墨色绒布,缓缓覆盖了勐巴拉纳西。毛子驾驶着章临渊那辆堪称“工业奇迹”的十八手破奥拓,载着章临渊和邹倒斗,晃晃悠悠地驶出了依旧喧嚣的城区。车子后排和狭窄的后备箱里,塞满了他们下午特意去采购的“慰问品”——两袋五十斤装的大米、两袋面粉、还有两盒被旧衣服和报纸层层包裹、小心翼翼保护着的鸡蛋。
按照王若魂魄指引的地址,他们朝着城郊结合部一片被称为“棚户区”的老旧居民区开去。路况极差,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布满裂纹和大大小小的坑洼,破奥拓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一路剧烈地颠簸摇晃,底盘不断发出“哐当哐当”令人心惊胆战的异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章临渊和邹倒斗一人怀里紧紧抱着一盒鸡蛋,身体随着车子的摇摆左倾右斜,紧张得额头冒汗,如同抱着两个一触即发的炸弹,生怕一个剧烈的颠簸就把这脆弱的心意颠成了蛋花汤。章临渊的外套口袋里,那个青花瓷罐被他用手牢牢护住,同样在这趟艰难的旅程中感受着剧烈的震动。
“妈的……这破路……比他娘俺们东北那老林子里压出来的车辙还坑人……”邹倒斗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忍不住扶着车窗框抱怨道,脸色有些发白。
“闭嘴吧你!看好前面!握紧方向盘!这破车可没助力!”毛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如同月球表面般的路面,双手死死把着方向盘,嘴里也不闲着。
在仿佛永无止境的颠簸中,车子终于在一个路灯昏暗、光线几乎无法穿透浓重夜色的小胡同口停了下来。三人几乎是踉跄着下了车,费力地将沉重的米面和一碰就晃的鸡蛋从车里搬出来。按照王若说的那个模糊的门牌号,他们在一排排低矮、墙壁斑驳剥落的平房间,找到了一扇锈迹斑斑、仿佛一推就会掉的绿色铁皮门。
章临渊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一下被颠得七上八下的心跳,又整理了一下被挤得皱巴巴的衬衫,这才上前,屈起手指,在那扇铁皮门上“咚咚咚”地敲了几下。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们以为没人在家时,门内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接着,铁门“吱呀——”一声,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张女人的脸从门缝的阴影里探出来,警惕地打量着门外的不速之客。借着胡同口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光线,章临渊看清了这张脸——一张饱经风霜、布满了刀刻般深重皱纹的脸,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毫无光泽,胡乱地用一个最简单的黑色发圈挽在脑后,额前散落着几缕枯白的发丝。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眼皮沉重地耷拉着,眼袋深重,里面布满了未干的泪痕和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与深不见底的绝望。她的背微微佝偻着,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憔悴二十岁不止。
“妈!”
章临渊口袋里的瓷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王若带着哭腔、情绪激动无比的呼喊在他脑海中炸响。章临渊心里猛地一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天啊……这……这竟然是你妈妈吴彩凤?我看着……真的以为是你奶奶……” 生活的残酷重担和失去爱女的致命打击,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将一个可能原本只是略显沧桑的中年妇女,摧残成了如此模样!这哪里是四十多岁的人,分明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那女人——吴彩凤,用那双浑浊而警惕的眼睛,扫过门外三个陌生的、穿着不算光鲜但也不算破烂、还抱着米面鸡蛋的男人,沙哑着嗓子,带着浓重的疲惫和防备问:“你们……找哪个?”
章临渊心脏抽紧,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和善、真诚的笑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信:“您好,阿姨。我们是……是社区派来,走访一下困难家庭,送点温暖,这点东西,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他示意了一下怀里抱着的鸡蛋和脚边的米面。
吴彩凤愣了一下,眼神里的警惕稍减,但困惑和疑虑依旧浓重。她浑浊的目光在三人脸上和那些“慰问品”上逡巡了几遍,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犹豫着,身体微微让开了一些,哑声道:“进……进来吧。”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收到“温暖”的喜悦,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三人抱着东西,侧身挤进了那扇窄门。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味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客厅很小,不超过十平米,光线异常昏暗,只有一盏大概五瓦的白炽灯泡在屋顶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正如邹倒斗后来下意识环视所发现的,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堪称家徒四壁。只有一组人造革表面已经大面积龟裂、露出里面黄色海绵、掉了漆的木制扶手沙发,以及一台扇叶缓慢转动、发出“嗡嗡”杂音的旧落地扇,算是客厅里最大的物件。然而,令人动容的是,尽管家徒四壁,无论是那破败不堪的沙发,还是那台老掉牙的电风扇,甚至是脚下已经磨损褪色的地砖和那扇小小的、对着胡同的窗户玻璃,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显露出主人家在极端困窘和巨大悲痛中,依然顽强保持着的最后尊严与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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