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寻”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却依旧锋利的图钉,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记忆的旧痂,瞬间渗出血珠般的痛楚。三个月前,德高望重的老校长到龄退休,所有人都以为,接任者会是多年来一直分管教学、根基深厚的陆寻副校长。刑新甚至在去年的教师节聚餐上,因为喝多了红酒,曾亲热地搂着陈娟的脖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等陆校转正,我要是能混个中层主任,第一件事就是把图书馆后面那排半死不活的梧桐树全换了,种上樱花!看着就晦气!”
然而,市教育局的一纸调令,空降了越峰。这个据说是从竞争对手、另一所声名赫赫的省重点中学挖来的数学名师,到任第一周就以雷霆手段撤换了与学生、教师矛盾颇深的食堂承包商;第二周,他又力排众议,将优秀教师公示栏从相对僻静的走廊内部,移到了校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正对着每天熙熙攘攘的家长接送区。而现在,他的改革之剑,终于挥向了学校里最敏感、最关乎利益和声誉的“奶酪”——重点班的师资配置。
“你以为姓越的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稳?”刑新突然冷笑起来,那笑声干涩而刺耳,她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划过陈娟刚刚整理好的月考成绩单,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他怕是不知道,陆校长虽然明升暗降调去了职高,可教育局那位掌实权的王主任,是他大学的铁杆下铺……这盘棋,还没下完呢。”她的尾音黏腻地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和暗示,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终于吐出了危险的信号。
陈娟默默地弯下腰,开始一张一张地捡拾散落在地上的试卷。她的动作很慢,指尖拂过纸张的边缘,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轻柔。在倒数第三张,她看到了林小蔓的作文。标题是《我最尊敬的老师》,后面跟着的,赫然是“刑新”两个字,但这两个字被用红笔粗暴地圈了起来,打上了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叉。
她的心猛地一沉。想起上周的语文教研会上,越峰副校长在听取汇报时,曾指着刚出炉的模拟考数据,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点评:“重点班的语文作文平均分,比普通班还低了2.3分。个别班级甚至出现了模式化、套路化的问题,缺乏真情实感。有些老师,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自己的教学方式和评价标准了?”当时,刑新的脸色就非常难看。
黄昏时分,教师茶水间里飘散着劣质速溶咖啡的焦苦气味。召娟——一个身材微胖、热衷八卦的女老师——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不锈钢砂糖罐往刑新面前推了推,勺子碰在瓷杯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要我说,邢姐,你也别光盯着陈娟生气。我跟你讲,她上周五下午,可是一个人去了校长室。”召娟眨巴着贴了双层假睫毛、显得有些夸张的眼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待了足足有四十分钟呢!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厚厚一摞文件——说是教学计划修订稿,可谁知道到底是什么呢?”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引导性的暗示。
正在旁边慢条斯理往吐司片上涂蓝莓酱的解崇老师闻言,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几分幸灾乐祸:“哦?上周三下午放学后,我好像也看见陈老师和越校长在停车场那边说话呢。两个人站得……啧,还挺近的。”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刑新握着咖啡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要不老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呢。看着不声不响,关键时刻,动作比谁都快。”
刑新死死盯着杯中不断破裂又重聚的咖啡泡沫,仿佛那里面藏着能解答她所有困惑的答案。她想起陈娟那永远梳得一丝不苟、连碎发都难见的盘发;想起她批改作业时,总会习惯性地将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露出那对素净的白色珍珠耳钉;想起二十岁刚毕业那年,她们挤在狭窄潮湿的教师宿舍里,分吃一碗红烧牛肉味泡面时,陈娟说过最狠的话,也不过是“调料包好像放多了,有点咸”。那些曾经象征着温顺、忍耐、与世无争的画面,此刻在她被嫉妒和焦虑灼烧的视网膜上扭曲、变形,最终汇聚成一条条嘶嘶作响的蛇形黑影,啃噬着她的理智。
陈娟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台上那个印着“奖”字的白色陶瓷水杯。杯子里还有半杯凉透的茶水,水面正随着窗外远处施工的震动,以及十分钟前刑新摔门而去时带起的余波,漾开一圈圈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涟漪仿佛也荡进了她的心里。
她慢慢蹲下身,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将散落的试卷一张张抚平,按照学号重新整理好。林小蔓的那张作文纸被她捏在手里,显得有些烫手。她其实大致能猜到这篇作文的内容。那个敏感而倔强的女孩,曾经在周记里写过:“刑老师总在课上教育我们,真实是文章的生命,要敢于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可上次我写她批评隔壁班同学‘脑子不开窍得像块榆木疙瘩’时,她却非常生气,说我歪曲事实,影响班级团结,勒令我重写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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