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五,辰时三刻。
扬州城的清晨,薄雾如纱,尚未完全散去。平日里熙攘喧闹的府前大街,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肃静之中。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府衙门前那对饱经风雨、面目已有些模糊的石狮子脚下。石狮沉默地蹲踞,仿佛也在屏息凝视着今日不同寻常的开场。
扬州府衙那两扇平日只开中门、今日却八字敞开的黑漆大门前,气氛森严得令人窒息。二十名精挑细选出的禁军悍卒,身披明光铠,腰挎横刀,如同二十尊冰冷的铁像,分立大门两侧及台阶上下。他们目不斜视,身形挺拔,唯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凸起,透露出随时可能爆发的力量。阳光初升,照在锃亮的甲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寒光,与门楣上那块“扬州府正堂”的旧匾额形成一种无声的对峙。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和一种紧绷的肃杀气息,压得路过远远窥视的百姓,连大气都不敢喘。
手持烫金请柬、盖有府衙或行宫印信的公文、或是特制腰牌的人们,从不同的方向,怀着各异的心思,陆续汇聚至此。顾老先生在家仆的搀扶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极为平整的深蓝直裰,银白的胡须在晨风中微动,面色沉凝,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李公紧随其后,一身半旧的藏青文士衫,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的环境。漕帮的赵老把头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压箱底的褐色暗纹绸衫,虽因年迈而步履有些蹒跚,却竭力挺直了微驼的脊背,那双看惯了大风大浪、如今已有些浑浊的老眼,望向洞开的府衙大门时,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期待,有忧虑,更有一种见证历史的凝重。
府衙内部,戒备之森严更甚于外。从大门通往西侧“度支房”所在的独立院落,沿途所有岔路口、月洞门、回廊转角,皆有全副武装的禁军把守。他们如钉子般钉在原地,目光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通过者的面孔与腰牌。往日在此处办公、算盘声不绝于耳的户房、仓房胥吏书办,今日全被暂时“请”到了东跨院喝茶休息,整个西院仿佛被剥离出来,只为此事而存在,空旷中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
“度支房”原是府衙存放钱粮账册的库房之一,是一间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挑高堂屋,青砖铺地,梁柱粗壮。今日,里面堆积如山的旧档卷宗已被暂时移走,显得异常空旷。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几乎与房间等长的巨大紫檀木长案,木质黝黑发亮,桌面光可鉴人,足以并排展开数本大账。长案两端,各设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一端的主位空置——那是留给今日名义上的主持者,知府张廷玉的。另一端,设一张规制略低、但同样考究的官帽椅,是协理核查的新科探花林锦棠之位。长案两侧,则各设三张圈椅,是为顾老、李公、赵老把头等几位咨议准备。而在长案正对面,靠墙的位置,整齐摆放着一排普通的榆木椅子——那是留给今日的“客人”,云霞庄一方的。
此刻,“度支房”内光线尚显昏暗。高高的窗户上糊着半旧的明纸,透进朦胧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灰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虫药草混合的复杂气味。几名禁军士兵正在做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检查。他们用长杆仔细探查房梁的每一个角落和椽子的缝隙;用特制的薄刃检查每一块地砖是否松动、是否有夹层;甚至将沉重的长案和每一张椅子都抬起来,查看底部和榫卯处。秦校尉亲自带着人,用银针和几样气味奇特的小瓶药水,检验着刚刚送来的茶水与几样简单的茶点。
林锦棠今日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更显稳重的石青色云雁补子官服,头戴乌纱,早早便到了“度支房”。她并未落座,而是静静站在门口,晨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侧影。她看着士兵们一丝不苟地执行检查程序,目光沉静如水,指尖却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收拢。她知道,从踏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成为这场无声战役的转折点。秦校尉检查完毕,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林大人,里里外外,都查过了,干净。”
林锦棠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院门方向。晨雾正渐渐散开,秋阳的光芒开始变得清晰有力。时辰,快到了。
巳时正。
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打破了“度支房”内压抑的寂静。扬州知府张廷玉,准时出现。
他今日的装扮,颇耐人寻味。并未穿着簇新的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半旧、颜色已有些发暗的绯色云雁补子常服,乌纱帽也显得略有岁月痕迹。他神色肃穆,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与平日里那副温煦圆滑、八面玲珑的模样判若两人。甫一进门,他并未立刻走向主位,而是先对着主位虚空一揖,仿佛向那无形的“朝廷法度”或“公主谕令”致意,随即转身,向已等候在此的林锦棠及几位咨议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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