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信重,诸位贤达不辞辛劳,亲临督检。下官身为扬州父母,漕运弊生,亦有失察之责。今日核查,关乎漕运清浊,商民期许。下官定当摒弃一切杂念,全力配合林探花与诸位,务求过程公正,结果清明,以孚朝廷之望,安百姓之心。”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将自身置于“配合”、“待查”甚至“待罪”的位置,言辞恳切,几乎无可挑剔。顾老等人微微颔首,神色稍缓。林锦棠亦拱手还礼,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廷玉的视线:“张大人过谦了。今日核查,乃为厘清事实,辨明是非。有大人主持,诸位前辈监督,下官协同,必能去伪存真。”
寒暄落定,众人各自归位。张廷玉在主位坐下,林锦棠于另一端落座,顾老、李公、赵老把头等人亦依次坐于两侧。长案对面那一排椅子,依旧空着。
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屋内几人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等待,如同拉满的弓弦。
巳时一刻。
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杂乱、迟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了。
首先踏入“度支房”的,是一个年约五旬、面团团似富家翁的胖子,身着簇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衫,外罩一件玄色暗纹马甲,头戴同色瓜皮小帽,脸上堆着谦卑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惑与悲戚。此人正是云霞庄目前实际的主事者,钱有财的远房表兄,大掌柜金福。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精明与不安的中年文士,正是云霞庄的总账房先生(亦是那夜林虎在钱府瞥见之人)。再后面,是两名副账房,以及三个年轻力壮、却神色紧张的小伙计,每人怀里都抱着厚厚一摞、以蓝布包裹、用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账册。那账册堆积起来,被小伙计们吃力地搬到长案一端预留的空地上,顷刻间便垒起半人多高的小山,散发出浓重的陈年纸张与墨汁的气息,仿佛将时间的尘埃和无数隐秘的交易都凝固在了其中。
金大掌柜一进门,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端坐的众人,尤其在张廷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交换极其短暂而隐晦),随即脸上便绽开更加殷勤而惶恐的笑容,对着长案后的众人便是深深一揖,几乎要弯到地上:
“草民金福,携云霞庄上下管事、账房,拜见张青天张大人,拜见林青天林大人,拜见诸位德高望重的老爷!” 他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颤抖,“庄主不幸,遭逢大难,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老主母又…又新近仙逝,庄内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如覆巢之卵,风雨飘摇。今日奉召前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请大人、老爷们放心,云霞庄虽遭变故,不敢有违王法。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打开账房,任凭查验。只求…只求青天大老爷们明察秋毫,能…能还云霞庄一个清白,给我家下落不明的庄主、新丧的老夫人…一个交代啊!” 说到动情处,他眼眶发红,声音哽咽,身后的账房伙计们也配合地低下头,做出悲戚惶恐状。
这番话,情真意切,姿态卑微至极,将一个“突遭变故”、“弱势无助”、“但求清白”的商户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极易博取不明内情者的同情。
张廷玉神色不动,只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平淡:“金掌柜不必多礼。今日核查,乃例行公事,亦是为厘清漕运实情。云霞庄既为行业翘楚,更应配合,以为表率。诸位请坐。” 他指了指对面靠墙的那排榆木椅。
“是是是,谢大人体恤。” 金大掌柜连连称是,带着手下人小心翼翼地在对面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腰背挺直,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账册可都带来了?” 张廷玉例行公事般问道。
“带来了!全带来了!” 金大掌柜连忙示意,小伙计们将账册上的蓝布解开,露出里面一本本装订整齐、封面标注着年份和类别的账册,“回大人,这是敝庄自景和十八年元月起,至今年九月止,整整七年又九个月的总账、各分号往来流水细账、历次进货出货的原始货单存根、缴纳各项税银的官府税票凭证副本…全数在此,一本不缺,一页不少!请大人、林大人、诸位老爷…详加勘验!”
核查,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正式开始。
按照事先约定与公主定下的章程,由林锦棠主导提问核查,张廷玉与几位咨议旁听监督,并可随时插言质询,云霞庄一方负责解释说明。核查先从最基础、也是最繁琐的近年货物流水、税银缴纳开始对起。
金大掌柜与总账房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且准备极为充分。面对林锦棠清晰而冷静的提问,他们应答如流,配合默契。哪年哪月,从苏州织造局或杭州绸庄购入上等丝绸多少匹,单价几何,总成本多少;通过哪家船行、哪支船队承运,运费若干;运至淮安或徐州分号后,售予哪些老主顾,售价多少,利润几何;依据售价,应缴纳的市舶税、门摊税、牙税若干,税票存根编号为何…一笔笔,一项项,竟能与他们带来的原始货单、税票副本,乃至府衙户房调出的部分存档存根大致吻合。即便偶有细微的时间差、数额尾差,他们也能迅速给出看似合理的解释——“途中遇雨耽搁两日,市价已有浮动”、“部分货品以物易物,未完全折算现银,故流水有差”、“当时记账伙计笔误,后已更正,此为更正后账页”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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