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村里零星亮起灯火,很快又相继熄灭。贫穷和疲惫让夜晚的村庄沉寂得格外早。
陈满仓坐在黑暗的堂屋里,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阵狗吠,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既盼着赵老四的人快来,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
桂香也没有睡,她在里屋炕上,搂着土生,睁着眼睛看着黑暗。招娣躺在弟弟旁边,同样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类似布谷鸟的叫声——这是赵老四约定的暗号。
陈满仓浑身一僵,猛地站起身。他走到里屋门口,隔着门帘,低声道:“我……我去了。”
里面没有回应。但他能感觉到,桂香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不再犹豫,轻轻拉开院门,闪身出去,又迅速合上。
门外,站着两个模糊的黑影,一个是赵老四,另一个是个不认识的精壮汉子,手里拿着锯子和斧头。
“走吧,满仓哥。”赵老四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陈满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家那沉默在黑暗中的、破败的轮廓,然后咬咬牙,转身,汇入夜色,向着北山那片未知而危险的黑影走去。
他的脚下,是一条布满荆棘的不归路。而家的方向,那点微弱的、温暖的灯光(尽管并未点亮),在他身后,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今夜,注定无人安眠。
陈满仓跟着赵老四和那个叫“黑皮”的精壮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山摸去。夜色浓稠,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云缝间偶尔闪烁,投下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光。脚下的山路崎岖湿滑,两旁是黑黢黢的、仿佛随时会扑上来的树影。夜风穿过林间,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陈满仓的心跳得像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和草木腐烂的腥气。他紧紧跟着前面两个模糊的影子,不敢落后半步,仿佛一旦落单,就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偷偷摸摸的事,冷汗浸湿了他破旧的褂子,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快到了。”赵老四压低声音,喘着粗气,“前面那片老柏木林,料子最好,看守的人也少绕到这边。”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三人钻进了一片更为茂密的林子。这里的树木明显高大粗壮许多,树冠遮天蔽日,使得林下更加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柏木香气,但在陈满仓闻来,却带着一种不祥的味道。
“就这儿了。”黑皮停下脚步,放下肩上的工具,动作麻利地检查着锯子和斧头,“动作快点,赶在天亮前弄完下山。”
赵老四也凑过来,拍了拍陈满仓紧绷的肩膀,递给他一把沉重的斧头:“满仓哥,别愣着,搭把手。你力气大,负责把这棵小的放倒,”他指着一棵碗口粗的柏树,“我们弄那棵大的。”
陈满仓接过斧头,冰冷的铁器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看着眼前那棵在黑暗中静静伫立的柏树,它那么直,那么安静,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几百年。他举起斧头,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磨蹭啥呢!快动手!”黑皮不耐烦地低吼一声,已经和赵老四在那棵更粗的柏树根部,拉动了锯子。
“吱嘎——吱嘎——”
刺耳的锯木声在寂静的山林里骤然响起,像一把钝刀子,割破了夜的宁静,也割在陈满仓的心上。他浑身一激灵,不再犹豫,闭上眼睛,抡起斧头,狠狠地向那棵碗口粗的柏树砍去!
“嘭!”
沉闷的砍斫声响起,树木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木屑纷飞。陈满仓感到虎口被震得发麻。他睁开眼,看到树身上那道新鲜的、惨白的伤口,心里一阵抽痛。他仿佛能感觉到树的痛苦。
但他不能停。他想起了家里的破屋顶,想起了王德贵冰冷的眼神。他再次举起斧头,一下,又一下,机械地、疯狂地砍伐着。汗水混着泪水(他不知道自己哭了)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那边的锯木声也越来越急促,“吱嘎——吱嘎——”,像催命的符咒。
不知道砍了多少下,那棵柏树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开始倾斜。
“快闪开!”赵老四喊了一声。
陈满仓慌忙后退几步。
“咔嚓——轰隆!”
碗口粗的柏树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地面都仿佛抖了抖。落叶和尘土飞扬起来,扑了陈满仓一脸。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棵倒下的树,看着它断裂处新鲜的木质,像是一个巨大的、流着白色血液的伤口。他大口喘着气,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别愣着了!赶紧削枝!把料子整理出来!”黑皮催促道,他和赵老四那边,那棵更大的柏树也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陈满仓抹了把脸,拿起斧头,开始削砍树枝。动作麻木而熟练,仿佛这双手不是他自己的。柏木浓郁的香气更加刺鼻,几乎让他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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