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捷报,与江南的暗流,几乎同时抵达武昌。
林慕义坐在摄政王府的书房内,面前摊着两份文书。左手边是黄得功从旅顺口外海船上发回的军报,由信鸽接力传回,字迹因辗转而略显模糊,但内容清晰:舰队虽受风暴损失,然已成功登陆辽东,夺取金州,并于石门子伏击清军前哨,毙伤俘敌逾千,获火炮数门。目前正固守金州,并继续炮击封锁旅顺口。然敌援将至,陆师孤悬,请王爷速定方略。
右手边是陈子龙从南京送来的密信,厚厚一叠,详述了江南士绅对“摊丁入亩”新政的激烈反对,联名呈文的原文抄录附后,字里行间充斥着引经据典的指责和隐含的威胁。陈子龙在信中分析利弊,坦言阻力巨大,强行推行恐生变乱,建议或可暂缓,或另寻更缓和之策。
炭火在精致的铜盆里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林慕义的目光在两份文书之间移动,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映照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照着南北迥异却同样棘手的局势。
辽东,孤军深入,初战告捷,但危机四伏。真定方向,金声桓变佯攻为实攻,正与清军主力鏖战,吸引了多尔衮绝大部分注意力。海上奇兵这步棋,已经起到了战略牵制和震撼敌人的效果。但接下来呢?是让黄得功、李九成见好就收,设法撤离?还是继续增兵,将这颗钉子钉得更深,甚至以此为跳板,真正威胁清廷关外老巢?
江南,根基初立,人心未附。新政触及士绅根本利益,反弹在意料之中,但激烈程度超出预期。是妥协退让,暂息风波?还是顶住压力,强行推开?妥协,则新政威信扫地,未来改革举步维艰;强推,则可能逼反士绅,动摇江南根本,断送北伐粮饷之源。
两个难题,一北一南,一军事一政治,都关乎全局成败。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陈忠端着一碗参汤进来,见林慕义凝神沉思,将汤碗轻轻放在案边,低声道:“王爷,金声桓将军从真定又有军报至,言清军援兵已至,战事胶着,然我军士气未堕,城防多处破损,韩岱似有动摇。”
林慕义“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他没有立刻去看真定的军报,而是伸手,从案几下方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存、从未示人的图纸。图纸摊开,上面绘制的并非城池关隘,也不是军队布防,而是一幅巨大而精细的、囊括了整个东亚沿海、南洋群岛,甚至模糊勾勒出更遥远西方大陆轮廓的海图。海图上有许多标注,有些清晰,有些潦草,有些甚至只是猜测。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海图,从福建沿海,经台湾、澎湖,向南海延伸,掠过吕宋、爪哇、马六甲……又向北,经朝鲜、日本,直至那片被标注为“苦兀”(库页岛)和“北海”(鄂霍次克海)的寒冷海域。
海上。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这里。
辽东的孤军,江南的士绅,真定的鏖战……所有这些陆上的困局,或许,答案在海上。
“陈伯,”林慕义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你说,若有一支舰队,不依赖于沿岸港口补给,能长时间航行于大洋之上,舰坚炮利,纵横无敌,那么,辽东的孤军,还是孤军吗?江南那些坐拥田产、自以为捏住了朝廷命脉的士绅,他们的底气,还能那么足吗?”
陈忠愣了一下,仔细品味着话中的含义,迟疑道:“王爷是说……像黄得功将军那样的水师?可那样的大舰,造之不易,耗费巨万,且海上风涛险恶……”
“黄得功的舰队,只是开始。”林慕义打断他,手指点在海图上郑家控制的泉州、厦门海域,“郑芝龙父子不和,其子郑成功,心有热血大义。这是一个机会。我们要的,不止是一支能北上辽东的奇兵,更要一支能南下南洋、东出大洋,掌控万里海疆,开辟新的财源、新的土地、新的生机的舰队!陆上的田亩赋税之争,说到底,是蛋糕只有这么大,你多我少。若我们能从海上,做出一个更大、更甜的蛋糕呢?”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陈忠从未见过的、近乎炽热的光芒:“江南士绅反对新政,无非是怕损了眼前之利。若我们能许他们参与海贸,分享海外巨利;若我们能将朝廷的财赋来源,从越来越难以收取的田亩丁银,部分转向海关税收、海外特许贸易;若我们能将那些在地方上无所事事、甚至成为新政阻力的士绅子弟,引导到开拓海疆、经营外藩的事业中去……陈伯,你说,他们还会那么死死抱着几百亩田地,跟朝廷拼命吗?”
陈忠被这宏大的构想震撼了,半晌才道:“王爷深谋远虑……然此事,千头万绪,非一朝一夕之功。眼下辽东、真定、江南,处处需用钱粮兵马,海上之事,恐怕……”
“正因处处需用钱粮,海上之事,才刻不容缓!”林慕义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庭院中积着薄雪的枯树,“陆上之战,是存亡之战,不得不打,但打的是消耗,是底蕴。海上之业,是开源之战,是未来之基。两条腿走路,方能行稳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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