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像被揉碎的冰碴子,裹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冷雾,沉甸甸地压在咸阳城的上空。风从渭水冻僵的冰面刮过来,带着一股砭骨的寒气,掠过扶苏府邸的朱红院墙时,卷起墙根堆积的枯梧桐叶,“沙沙” 蹭过青砖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像谁在暗处轻轻翻着书页。府门口挂着两盏竹编灯笼,暖黄的光透过篾条的缝隙渗出来,在地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把门前的小路照得半明半暗,既够行人走路,又藏得住墙角的影子。
亥时刚过,三条黑影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口。走在中间的人裹着一件深黑色的粗布黑袍,布料看着像平民穿的,却比普通粗布厚实三倍,那是宫里织工用双层桑蚕丝混着麻线织的,表面压了暗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既能抵寒风,又不张扬。他头上戴着顶宽檐斗笠,斗笠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硬朗的下颌,下颌上泛着一点青色的胡茬,是今天早上没来得及刮的。他手里揣着个黄铜手炉,炉身刻着不起眼的云纹,是贴身侍卫刚从宫里带来的,里面的银丝炭烧得正好,暖意顺着掌心往手腕漫,抵消了不少夜里的寒气。
这就是微服的嬴政。身后跟着两个侍卫,都是宫里挑出来的亲信,穿的灰布短打看着普通,腰里却藏着镶铁的匕首,手按在腰间,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他们从宫里出来时,特意绕了三条小巷,避开了尚书省和丞相府的眼线,连马车都没坐,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嬴政最近总翻秦风呈来的讲坛记录,前几天是农家王老栓讲 “亩产六石”,今天又看到 “法家专场” 的预告,说邀了廷尉府的官员讲《韩非子》,心里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这能聚起道家、农家、法家的讲坛,到底藏着什么门道?他不想惊动太多人,便只带了两个侍卫,想悄悄听听,看看这讲坛是不是真像记录里写的那样,满是 “务实民生” 的话。
“陛下,前面就是扶苏公子府了。” 左边的侍卫压低声音,气息几乎贴在嬴政耳边,“书房的灯还亮着,您听,里面已经开始了。”
嬴政点点头,脚步放得更轻,靴底踩在结了薄霜的青砖上,几乎听不到声响。他走到院墙根下,借着灯笼的光往里瞥,书房的窗纸透着暖黄的光,里面隐约传来人的说话声,夹杂着翻竹简的 “哗啦” 声,还有偶尔拔高的争论声,听起来比朝堂上的议事还热闹。他绕到书房侧面的月亮门,门旁种着一丛青竹,竹叶被风吹得 “簌簌” 响,正好能挡住他的身影。他抬手把斗笠檐又压了压,往竹丛里靠了靠,冰凉的竹影落在肩上,倒比外面的寒风多了点遮拦。
书房里,一场关于 “法家与民生” 的辩论正酣。主讲的是廷尉府的官员张律,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官袍,官袍的领口和袖口磨得有点发白,是廷尉府中层官员的常服,没绣花纹,看着朴素。他手里拿着一卷《韩非子》,竹片泛着深黄色,是廷尉府的官藏本,边缘被翻得发毛,上面用朱笔圈着重点,圈痕都磨淡了,显然是常翻的。张律是李斯的下属,平时负责核查地方刑案,却不像李斯那样把 “重刑” 挂在嘴边,反而总说 “法要管得住人,更要帮得了人”。这次秦风邀他来讲学,他犹豫了三天,怕李斯怪罪,又觉得 “能跟人说说真法,比守着官位强”,最后还是揣着竹简来了。
“今天咱们讲《韩非子?有度》,” 张律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像撒在平地上的豆子,每个字都听得真切,“里面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这话啥意思?就是律法不偏袒权贵,就像墨线不迁就弯木头。不管你是贵族还是平民,犯了法都得受罚;不管你是大臣还是佃户,立了功都得受赏,去年咸阳城西的贵族赵成,借着‘封地特权’,让佃户少交了三成粮税,被廷尉府查出来,按律罚了他半年俸禄,还让他补足了粮税,连他儿子想求情都没敢开口,这就是‘法不阿贵’。”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是廷尉府的刑案卷宗,翻到其中一页:“你们看,这是案卷记录,‘赵成封地佃户王二,去年秋收应交粟三石,赵成令其只交两石,私吞一石,用于扩建府邸。廷尉府核查后,判赵成罚俸五百石,补足私吞粮税,佃户王二免罚,因王二是被迫,且主动揭发’。律法没因为赵成是贵族就饶了他,也没因为王二是平民就冤枉他,这才是律法的本意。”
坐在第一排的李岩往前凑了凑,手里攥着个小本子,笔尖悬在纸上,语气里带着点困惑:“张大人,您说的我懂,可要是佃户自己偷偷逃税,贵族根本不知道,最后却要跟着受罚,这也太冤了吧?我家封地在北境,去年有个佃户,瞒着我少交了半石粟,后来廷尉府查出来,不仅让他补了税,还让我这个领主‘监管不力’,罚了我十石粮,这合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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