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瑟瑟发抖、精神濒临崩溃的马乐马拉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汉彰和许家爵正悠闲地坐在浴池旁的进口小牛皮沙发里。
那沙发的皮质细腻柔软,透着保养得当的温润光泽,将二人舒适地包裹其中。房间里的暖气烧得很足,干燥的热浪驱散了津门冬日的所有寒意,他们只穿着舒适的丝绸浴袍,袍带松松地系着,袒露出部分胸膛,姿态是全然放松的主人做派。
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一盘切得薄如蝉翼、翠绿透亮的沙窝萝卜,旁边是一壶沏得正酽、散发着浓郁茉莉花香的香片,以及几只精美的细瓷盖碗。
王汉彰用牙签插起一片萝卜,慢条斯理地嚼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品尝着什么绝世美味。许家爵则端着盖碗,吹开浮叶,吸溜着喝了一口热茶,发出满足的叹息。
两人天南海北地闲聊着,语速不疾不徐。从过年时天后宫庙会人山人海的热闹,说到最近梨园行某位名角儿与某位阔太太的风流韵事,又扯到租界里某位趾高气扬的洋人闹出的笑话……
他们刻意避开所有与生意、时局相关的严肃话题,只谈风月,只说闲篇,语调轻松而愉悦。足足闲扯了有半个多小时,完全将浴池里那个失魂落魄、如同待宰亲羊般的希腊人当成了空气,仿佛他不过是池中一件不起眼的装饰品。
这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忽视和悠闲,对于精神已高度紧张、如同惊弓之鸟的马乐马拉斯来说,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更为残忍的酷刑。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以言喻的煎熬。
池水温暖,他却感觉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意。内心的恐惧、不确定感和对未知命运的绝望,在这漫长的沉默等待中不断发酵、膨胀,几乎要撑破他的胸腔。他几次想开口,干涩的喉咙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徒劳地将身体往温热的水里又缩了缩,试图寻找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终于,“咚咚咚”,包间的房门被轻轻敲响。
许家爵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盖碗,碗底与托盘接触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他起身,整理了一下浴袍的衣襟,步履沉稳地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泰隆洋行一个机灵的年轻伙计,穿着干净的短褂,脸上带着恭敬而伶俐的神色。他双手捧着一份厚厚的牛皮纸封套的文件,封口处用红色火漆牢牢封着,低声说了句“许经理,办妥了,东西都在里面”,便躬身退下,动作轻捷地带上了房门,没有多看一眼室内的情形。
许家爵将文件拿回来,递给了王汉彰。
王汉彰接过文件,指尖在粗糙的牛皮纸封套上摩挲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拆开封口的火漆,抽出里面一叠文件,目光随意地扫了几眼。纸页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随后,他仿佛只是看完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随手将文件扔在了身边的茶几上。那文件落下的轻微“啪嗒”声,在寂静中却如同惊雷,让浴池里的马乐马拉斯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直到这时,王汉彰的目光,才仿佛刚刚发现浴池里还有个大活人似的,轻飘飘地落在了马乐马拉斯的身上。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看似温和,实则带着冰冷审视意味的笑容。
“马乐马拉斯先生,”王汉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带着一丝戏谑的冷意:“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我今天可是开了眼了,没想到,盘踞天津卫这么多年,所有上等‘土耳其糕’的总源头,竟然就是阁下你!啧啧,这生意做的,可是掉脑袋的买卖,胆子真是不小啊!我说你那个电影院位置那么好,怎么买卖就不行呢?原来你不指着这个电影院挣钱啊!”
这赤裸裸的冷嘲热讽,像鞭子一样抽在马乐马拉斯的脸上和心上。若是昨天,他定然会暴跳如雷,但此刻,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更别提反驳了。
他只是将身体往水里又缩了缩,仿佛想借此隐藏自己的存在,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哀鸣的咕噜声。
他很清楚,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连最后一点底牌和尊严都被对方踩在了脚下。现在,他的生死,他的一切,都完全掌握在这个魔鬼般的年轻人手中。
看着面如死灰、眼神彻底失去光彩的马乐马拉斯,王汉彰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家伙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溃,变成了可以随意揉捏的面团。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浴袍的下摆拂过光洁的地面。他踱步到浴池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的马乐马拉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换上了一种看似坦诚、实则更具压迫感的表情。
“马乐马拉斯先生,”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说实话,今天下午,我听说你被市公安局侦缉队的人抓了,而且罪名是私贩土耳其大烟,数量巨大,已经被判了死刑,马上就要拉到西堤头刑场枪决!我是真替你着急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