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记事起,阿绣就知道自己跟绣花这行当犯冲。
别家姑娘七岁能绣并蒂莲,十岁能描百子图,她都十五了,绣出的鸳鸯还像两只扑腾的灰鸭子,绣的牡丹活脱脱一堆扎人的绿刺猬。绣娘娘气得拿绣花绷子敲她手背:“你这双手是拿锄头的命!偏要凑这针尖的热闹!”
阿绣缩着脖子,指尖捏着那根亮闪闪的钢针,委屈得眼眶发红。她不是不爱绣,是真的手笨——穿线能穿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穿上了,扎下去准跑偏,十下里有八下能戳到自己手指,血珠儿滚在素白的绸缎上,倒比她绣的花还鲜艳些。
可阿绣偏喜欢。她就爱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绸缎上泛着柔滑的光,爱闻丝线里淡淡的草木香,更爱想象那些花鸟虫鱼从指尖活过来的模样。哪怕绣得再丑,她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坐在窗下,摆开绣绷子,跟那根不听话的针较劲。
这日傍晚,阿绣又跟一根针较上了劲。这针是她攒了三个月月钱买的,针身细长,针尖亮得像淬了星子,针鼻儿打磨得格外光滑,是针里的上等货。她想绣只蝴蝶,针脚刚起个头,“哎哟”一声,指尖又被扎了个血窟窿。
“不争气的东西!”她把针往绣筐里一扔,气鼓鼓地去灶房烧火。灶膛里的火光舔着柴禾,噼啪作响,她对着跳动的火苗发呆:“要是针自己会跑就好了……”
这话她念叨了不下百遍,却没料到,灶房梁上挂着的竹篮里,那根被她扔进去的钢针,针尖忽然轻轻颤了颤。
针里头住着个针精,活了快三百年。
三百年前,它本是宫里绣娘的心头好,跟着绣过龙袍上的金线蟒纹,也描过娘娘帕子上的缠枝莲。后来王朝覆灭,宫里头乱作一团,它被遗落在灰烬里,辗转几手,最后落到杂货铺老板的铁盒里,被抠门的阿绣咬着牙买走。
针精见过的绣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没见过这么笨的。线穿不进针鼻,它在心里急得直跺脚;针扎歪了,它恨不得自己跳起来摆正;瞧见那只“灰鸭子鸳鸯”,它憋笑憋得针身都在发烫。
今夜月光明亮,透过窗纸洒在绣筐上。针精打了个哈欠,从一堆乱线里探出头。阿绣睡得正香,嘴角还沾着点米汤印子,床头摆着本翻卷了角的绣谱,上面的凤凰被她用红笔涂得像只落汤鸡。
“笨成这样,也少见。”针精嘀咕着,忽然想起阿绣傍晚的话,“自己会跑?这有何难。”
它抖了抖针身,一股细弱的金光从针尖散开,原本寸许长的针忽然变得有手指高,针尖化作小小的脑袋,针尾分出两条细腿,活脱脱一个穿着银亮盔甲的小矬子。它踮着脚跳下床,搬过绣绷子,又从线轴上扯了根孔雀蓝的丝线,用针尖灵巧地一挑,线就穿进了针鼻——比阿绣利索百倍。
“就让你瞧瞧,什么叫真本事。”针精叉着腰(如果针尖算腰的话),扛起针线跳到绣绷上。它要绣只真正的蝴蝶,让这笨丫头开开眼。
月光下,小小的身影在绸缎上忙碌。它跑得飞快,针尖点过之处,蓝色的翅脉渐渐成形,翅尖缀上几点嫩黄,翅尾拖出细细的银线。不过一个时辰,一只栩栩如生的蓝蝴蝶就停在了素白的绸缎上,翅膀微微张合,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布上飞起来。
针精叉着腰得意地转了个圈,忽然想起什么,坏笑着用红丝线在蝴蝶翅膀底下绣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箭头,箭头指着旁边那只阿绣绣的“灰鸭子”,还绣了个极小的“笨”字。
做完这一切,它变回原样,躺回绣筐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一早,阿绣揉着眼睛坐到绣筐前,刚拿起绷子就“呀”地叫出声。
那只蓝蝴蝶太活了!阳光照在绸缎上,蝶翅像蒙着层薄雾,银线闪着细碎的光,真像是从后院菜花丛里扑棱棱飞进来的。她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发现翅膀底下的小字,脸“腾”地红了——这是谁绣的?还敢骂她笨!
村里只有三个绣娘。阿绣先跑去问绣娘娘,娘正纳鞋底,头也不抬:“就你那手艺,我闭着眼都比你强,哪有闲心绣蝴蝶耍你?”
又跑去问隔壁的春桃,春桃正绣嫁妆,闻言笑得花枝乱颤:“你那绣筐除了耗子谁还去?莫不是耗子成精,嫌你绣得丑?”
最后问村东头的柳嫂子,柳嫂子是村里最好的绣娘,正忙着赶制镇上酒楼的桌旗。“蝴蝶绣得是不错,”她捏着绷子端详半天,眉头微蹙,“针脚细得不像凡人能绣的,倒像是……”她忽然住了口,摆摆手让阿绣回去。
阿绣抱着绣绷子,心里七上八下。莫非是撞邪了?可这蝴蝶绣得真好啊,比柳嫂子绣的还要灵动三分。她把绷子小心地挂在墙上,吃饭时都要回头看两眼,越看越喜欢。
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坐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小声说:“不管你是谁,谢谢你啊……要是你还在,能不能再教教我?”
绣筐里的针轻轻动了动。针精心里犯嘀咕:教她?这笨丫头能学会吗?可瞧着她白天那副又惊又喜的模样,心里竟有点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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