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布政使司衙门。
寒风卷着黄沙,抽打着金城城头残破的旌旗。
布政使司衙门内,气氛却比这塞外的朔风更显凝重压抑。
「甘肃布政使」方延元刚刚送走了朝廷派来的八百里加急专差。
他手中捧着那份沉甸甸的任命文书——擢升他为「户部尚书令」的圣旨,以及几位「殿阁大学士」言辞恳切的亲笔信。
信中都言及朝廷财政之艰难,户部之紧要,对他寄予厚望,望他火速进京,力挽狂澜。
然而,与这份“殊荣”同时抵达的,还有来自京师的几份邸报抄件和几封私人密信。
邸报上,赫然登载着「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刘秉、「都察院户部御史」崔呈秀等人措辞严厉的弹章!
弹劾他方延元在甘肃任上“虚报垦荒田亩,粉饰太平”、“克扣灾民赈济,中饱私囊”,更影射其“结交杨卫康等流亡军队,钱粮输送不明,恐有贪墨军饷、图谋不轨之嫌”,要求朝廷立即收回成命,将其革职查办。
私人密信则来自京中故旧,详细告知了林道煌被迫致仕的内情、大人们廷推的艰难,以及王公公对此任命勃然大怒、指使言官疯狂攻讦的现状。
信中字字泣血,劝他三思,言明此去京师,非但难以施展抱负,更可能深陷泥潭,甚至有性命之忧。
方延元坐在冰冷的官帽椅上,久久无言。窗外风沙呼号,案头烛火摇曳,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再次拿起那份任命文书,又看了看那些充满污蔑与恶意的弹章,心中百味杂陈。
甘肃苦寒,民生凋敝,边患频仍。他殚精竭虑,开源节流,整顿吏治,与骄横的边镇周旋,甚至不惜得罪地方豪强,只为能多省下一分一厘,供养边军,接济灾民,解送朝廷。
数年来,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份苦心,这份实绩,竟成了他人攻讦的把柄?成了阉党弄权的障碍?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想起族弟方延正从河北寄来的书信,字里行间透露着族中家中在朝廷中枢无人的无奈。
自叔父从前夏「殿阁协办大学士」、父亲从圣佑初年「大理院正卿」任上退下,整个河南方氏一族,唯自己一人堪堪称得上封疆大吏,而今又有如此的机会摆在眼前,入永安得以振兴家邦,实在是利大于弊——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自己身死罢了。
去?还是不去?
去,前路荆棘密布,虎狼环伺。王振把持内廷,爪牙遍布,自己一个毫无根基的外官,如何与之抗衡?
户部那烂摊子,早已是千疮百孔,内忧外患交织,又岂是一人之力能挽回?
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甚至累及家人。
不去?抗旨不遵,更授人以柄。王振之流必会借此大做文章,不仅自己难逃罪责,恐怕还会牵连举荐他的几位老大人,尤其是刚直的杨总宪。
更辜负了苟致礼、周士良等老臣在危难之际的信任与期望。况且,身为臣子,眼见国事糜烂至此,又如何能安心偏安一隅?
他踱步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沙粒扑面而来,远处连绵的祁连山在暮色中只剩下黝黑的轮廓,如同沉默的巨人。
山脚下,是戍边将士简陋的营垒,点点灯火在风沙中顽强地闪烁。
他想起了那些面黄肌瘦却依旧在寒风中劳作的边民,想起了那些戍守烽燧、缺衣少食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士卒,想起了兄长信中描述的河北雪地里冻毙的百姓……这破碎的山河,这苦难的黎民!
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属于读书人、属于封疆大吏的血性,最终压倒了所有的犹豫与恐惧。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方延元低声吟诵了一句,猛地关上窗户,隔绝了风沙,也下定了决心。他转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对一直侍立在旁、面带忧色的长随沉声吩咐:
“备马!通知护卫,即刻准备行装!明日五更启程,星夜兼程,赶赴京师!”
“老爷!”长随惊道,“这风雪严寒,路途遥远,且京师那边……”
“不必多言!”方延元断然挥手,打断了他,“朝廷征召,岂容推诿?户部关乎国脉,更不容奸佞窃据!纵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方延元,也要去闯上一闯!去准备吧!”
长随看着自家老爷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深知其意已决,只得躬身应道:“是!小人这就去办!”
当夜,布政使司衙门的灯火亮至深夜。方延元迅速交割了手头紧要公务,签署了最后几份关于开春赈济和边镇粮秣调配的文书。
他拒绝了属官们设宴饯行的提议,只草草用了些面食,又和「甘肃巡抚」厉侃说了一夜的知心话。
五更时分,天色墨黑,寒风刺骨。金城城高大的西门在沉重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
方延元一身半旧的青色棉袍,外罩厚实的玄色大氅,头戴遮耳的暖帽,翻身上了一匹健硕的河西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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