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第十日,旧京晨雾。
雾从护城河面升起,先白,后灰,最后竟泛出微苦的黄,像有人把天津港那团未散的火,隔空拖回来,塞进水里重新煮。
沈清禾立在正阳门箭楼残垛,一身素衣,鬓边那枝枯忍冬,被夜露浸得发软,梢头却倔强地翘着,像一柄不肯入鞘的尾刃。
她手里握一只空铜铃——铃壳裂口早被锉平,铃舌却重新装回,用的是“雪姬”最后一根胎毛,黑而软,敲在铜壁,声音哑得似幼犬初啼,像替谁报更,又像替谁哭丧。
脚下,城门洞开,进出者寥寥,皆青布蒙面,腰系细麻绳,绳尾缀忍冬叶,叶背朱砂箭头,一致指北——指城墙根,指老豆汁摊,指那株新栽的忍冬。
更鼓未响,雾先响——雾里传来“嚓嚓”铁锹声,声音被湿气压得低而钝,像有人在给大地搔痒,痒里带疼,疼里带痒。
沈清禾循声下楼,足尖点地,落地无声,却被自己的影子绊了一下——影被雾拉得极长,像一条不肯回头的河,河尽头,站着沈怀瑾,仍拄忍冬木杖,杖头那朵半开花,被雾打湿,花瓣垂成檐角,却固执地不落。
“坑挖好了。”
沈怀瑾嗓音比十日前更哑,却更稳,像给坟场打更的锣,终于找到正确的节拍。
他只说一句,转身,雾自动分缝,缝后,是旧京残墙,墙根处,新土翻出,土色深褐,带豆汁酸,带血腥,带硝苦,像把七年前那口混合了父母血与忍冬苦的泥,重新翻晒,重新埋人。
城墙根,老豆汁摊原址。
摊早无,灶早冷,只剩半块青石板,板面裂“人”字纹,纹里嵌干枯忍冬叶,叶背朱砂箭头,仍指向“人”字中心——那里,新土成坑,坑长七尺,宽三尺,深却仅及膝,像给孩童挖的眠床,又像给成人留的归巢。
坑沿,排着五只狼青幼崽,十日前尚蜷,今日已能立耳,耳尖分别被点了一粒朱砂,色如旧星,像五粒被重新安回夜空的星子,却再找不到原来的星座。
幼崽后,哑婆踞坐,铜皮豆汁壶倒扣,壶嘴插半截白蜡烛,烛火被雾压得低而扁,像一粒将熄未熄的豆,豆光映她脸上三道褶,褶里嵌土屑,像谁用黑笔给岁月补的色。
她膝上横一只空药匣,匣面刻“雪姬”二字,字是沈清墨用匕首划的,划得极浅,却划得极重,重到匣内骨灰再也渗不出一丝苦香。
沈清禾走到坑沿,蹲身,指尖在“人”字裂缝里一拂——拂出极轻“沙”声,像七年前父亲把第一碗豆汁递给她时,碗底擦过石桌的声。
她抬眼,看哑婆,哑婆抬手,比“三十六”——三十六具童体,三十六朵忍冬,三十六粒朱砂,一并埋于此,亦或—— 一并从此处,重新发芽。
雾鼓更胀,鼓面是旧京残墙,鼓槌是心跳。
心跳来自沈清墨,他立在坑尾,仍一身黑衣,左额月牙疤被雾浸得发乌,却掩不住底下新添的那道红——红是幼崽舔的,也是自己划的,划得极轻,却划得疤上添疤,像给旧锚,再凿一条新槽。
他抬手,把那只空药匣平放进坑底,匣盖开启,骨灰被雾湿,竟泛起极淡苦香,香里混豆汁酸,像把七年前的清晨,重新煮沸。
五只幼崽被依次放入,末一只离怀时,忽然回头,舌尖在他月牙疤上再舔一次——舔得极轻,却舔得他眼眶一热,热里带疼,疼里带痒,像被弹片重新烫过,却不再流血,只流—— 泪。
泪落坑底,泪名“归”,泪却知,归舟已不是舟,归人亦非旧人。
填土前,沈清禾起身,从袖中抽一卷纸——纸是七日前天津防爆门前那卷血墨忍冬图,图外仍缠断弦,弦心铜铃碎片抵在纸面,像一粒永不发芽的种子,又像一粒随时会爆炸的芽。
她把纸卷平放坑心,再抬手,指尖在左腕旧疤上一划——疤裂,血珠滚出,她接住,血抹在纸卷首端,抹成一枚闭合的萼,
萼口向内,像一口不肯再吐秘密的井。
沈怀瑾拄杖,立于坑首,忍冬木杖头,那朵半开花,终于脱落,花瓣落进坑底,正盖在“雪姬”二字上,像给母犬,加一床最轻最轻的被子。
哑婆抬手,比“埋”——却不是全埋,她指坑沿东侧,留一指宽缝,缝口插一枝新折忍冬,枝青,叶嫩,花苞紧闭,像替谁守灵,又像替谁—— 留门。
土覆上,坑成冢,冢名“未归”。
更鼓终于响起,鼓来自正阳门箭楼,鼓点却错乱,一声是“未”,一声是“归”,再一声是—— “舟”。
鼓声里,五只幼崽绕冢疾奔,朱砂耳尖在雾里闪成五点红星,星连成线,线指北,指城墙,指忍冬,指一句未说完的—— “旧京忍冬,花萼未归,毒未尽,刃未藏,月虽落—— 人,仍需归。”
雾散,晨阳初生,阳光照在冢上,冢面浮一层薄霜,霜被日晒,竟不化,反泛起极淡金粉,粉是忍冬花粉,是天津火里余生,也是某人最后的遗嘱。
沈清禾立于冢前,指尖在霜面上一按——按得极轻,却按得阳光一跳,跳得满墙忍冬枝影,同时一颤,枝梢一致指北,指城墙,指更鼓,指一句未说完的—— “归舟不是舟,归人非旧人,花萼未归,忍冬—— 仍需开。”
她抬眼,看朝阳,朝阳被城墙垛口切成不规则的圆,圆心里,浮出一粒极细的星,星芒极亮,像缝伤口的最后一针,也像—— 替谁守的,最后一盏——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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