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船在霜降后的第七日傍晚,驶回旧京水关。
城门箭楼比离去时更颓,砖缝长出枯蓬,风一刮,飞沙走石,像替谁提前撒纸钱。
沈清禾立在船首,仍是一袭棉袍,袍摆却短了一截——那截布,在天津防爆门的火里,做了苏砚舟臂上的止血带;如今只剩参差的线头,被夕阳映成焦茶色,像一枝未画完的忍冬梗,断处无飞白。
船板下,五只狼青幼崽蜷成球,呼吸均匀,母犬“雪姬”的骨灰装在一只空药匣里,匣面贴一片湿布,布上用血写:“雪姬,五岁,孕五子,救三十六童,殉天津火,愿归旧京,与忍冬同眠。”
沈清墨蹲在匣旁,月牙疤被暮色漂得泛乌,像一弯被海水泡旧的锚,锚里却藏着回航的暗流。
他抬手,把最后一枝忍冬插进匣缝——花枝早枯,花苞却固执地挂在梢头,像不肯落地的星。
船过水门闸,哑婆在船尾撑篙,篙头系半串铜铃,铃舌被拆,只剩空心壳,敲在篙上,发出“嗒嗒”哑声,像给整座城打更,更点却错乱,一声是“未归”,一声是“未回”,再一声是——“不归”。
船泊正阳门外,护城河面浮一层油腻的银,银里漂着碎冰,冰面映出箭楼侧影,影被夕阳拉长,像一条被岁月掐断的喉管,喉管尽头,站着一个人—— 沈怀瑾,旧京沈家现任家主,亦是沈清禾、沈清墨的叔父,七年前济南血夜,他留守北平,暗地替兄嫂收尸,今日,他来接侄儿侄女,却只见两人,不见第三道影子。
沈怀瑾一身灰布长衫,领口洗得发白,手里拄一根忍冬木杖,杖头雕一朵半开花,花蕊嵌铜,铜被摩挲得发亮,像一粒不肯熄的星。
他抬眼,看船板上的骨灰匣,再看侄儿腕上的断弦,弦心铜铃碎片刺进皮肉,血已凝成黑痂,像给命运加一粒多余的注解。
“人?”
他只问一个字,嗓音比七年前更哑,却更稳。
沈清禾没答,抬手,把那只空鸟笼递过去,笼门洞开,笼底只剩最后一瓣扇骨,骨上血字犹湿:“毒尽,刃藏,月落无声,忍冬未谢。”
沈怀瑾接过,指尖在血字上一拂,拂得极轻,却拂得自己指节泛白,像被火烤过的瓷,一碰就裂。
沈家老宅,西厢房。
窗纸新糊,仍拦不住风,风把忍冬枯枝的影子投在墙上,枝影摇,像谁在墙上用毛笔反复写同一个字——“忍”。
案上,铺一张素白宣纸,纸长七尺,宽三尺,沈清禾跪坐案前,左手按纸,右手执笔——笔是狼毫,锋长一寸,蘸的却不是墨,是血,血来自她自己腕间,那道被火烤过的旧疤。
她一笔一画,在纸上描忍冬——先描枝,再描叶,后描花,枝断处留飞白,叶背用焦茶,花蕊用淡墨,每一笔,都描得比七年前更慢,仿佛要把失踪的那道影子,也描进花里。
沈清墨立在她身后,手里握一只空药匣,匣内,五只幼崽熟睡,呼吸均匀,最弱那只忽然颤了一下,鼻尖渗出细沫,他伸手,指尖在幼崽额上一按——按得极轻,却按得自己月牙疤跟着一跳,像被弹片重新划开,却不再流血,只流疼。
案侧,沈怀瑾静坐,忍冬木杖横放膝上,他看侄女描花,看侄儿按犬,看窗外残阳,残阳被风揉碎,碎成三十六瓣,瓣瓣落在宣纸,像三十六具童体,在火里最后那侧头——侧得极轻,却侧得整座旧京,再也抬不起头。
更鼓三声,酉时尽。
沈清禾收笔,血墨刚好用尽,纸上忍冬成图,图却缺花——花在最末一笔,被她反手一挑,挑成一枚闭合的萼,萼口向内,像一口不肯再吐秘密的井。
她抬手,把宣纸提起,对着灯影一照——灯是油灯,灯罩用旧扇骨糊成,骨上墨梅早无,只剩最后一瓣,被火烤得卷曲,像一弯将蚀的月。
灯影透纸,忍冬枝脉分明,断处飞白,却隐隐组成一个字——“舟”。
沈怀瑾轻叹,伸手,把宣纸接过,却不展开,只卷成卷,卷外再用那根断弦缠紧,弦心铜铃碎片抵在纸面,像给这卷画,加一粒永不发芽的种子。
“下一步?”
他问,嗓音低而稳,像给坟场打更。
沈清禾抬眼,看窗外,窗外,护城河面积雪未化,雪面漂一层银,银里嵌碎冰,冰面映出箭楼侧影,影被更鼓拉长,像一条被岁月掐断的喉管,喉管尽头,站着一个人—— 不是人,是碑,碑上无字,只刻一枝忍冬,忍冬未开,花萼紧闭,像替谁守住最后一粒火种。
她伸手,指尖在窗纸上一按——纸破,风灌进来,吹得灯影乱晃,晃得满墙忍冬枝影,同时转向,枝梢一致指北,指城墙,指更鼓,指一句未说完的—— “花萼未归,毒未尽,刃未藏,月虽落,忍冬—— 仍需开。”
夜更深,风转西北,雪面碎冰被吹得“嚓嚓”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磨骨。
沈家老宅后门,悄悄开一条缝,缝里挤出五只狼青幼崽,幼崽后,是沈清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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