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秋。
兴安岭的秋天,来得总是格外浓烈,也格外急促。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的绿意就被一支无形的巨大画笔,饱蘸了最浓郁的颜料,肆意地涂抹成了金黄、火红与深褐。山风也变得硬朗起来,带着凛冽的凉意,卷起片片落叶,在林间空地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季节的轮转与岁月的沧桑。
黑瞎子沟,程立秋那一片被绵延篱笆墙精心守护了六年的参田,此刻正沐浴在一片金灿灿的秋阳之下。与周遭山林那奔放热烈的秋色不同,参田里是一片沉静而厚重的深绿。六年光阴,当初那一片片稚嫩的、只有三五片小叶的参苗,如今已然茁壮成长,墨绿色的掌状复叶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整个畦面,在秋风中微微摇曳,显示着内在充盈的生命力。
今天,是起参的日子。
六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便是这柄蕴藏了程立秋无数心血、汗水、希望与巨额投入的“利剑”,即将出鞘,展露锋芒的时刻。
天还没亮透,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参田内外就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除了程立秋核心的参帮兄弟王栓柱、韩老栓等人,还有大量从屯里雇来的、经验丰富的起参工。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特制的、用硬木削制打磨光滑的竹签或鹿骨签,腰间挂着麻绳和软布,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和期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寂静,只有山风掠过参叶的细微声响。
程立秋站在参田最高处的那块平台上,魏红紧紧挨在他身边,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着丈夫的衣角,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的程石头(小石头的大名),则被王栓柱媳妇拉着,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气氛,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安静地看着。
程立秋穿着一身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裤,脚上还是那双陪伴他多年的、沾满泥土的棉靰鞡鞋。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比起六年前,眉宇间更多了几分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威严,皮肤被山风和日光染成了更深的古铜色,眼神锐利而深邃,静静地扫视着脚下这片凝聚了他所有梦想起点的绿色海洋。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身边魏红的脸上。六年的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因为生活的安定和内心的满足,增添了几分成熟妇人的温润风韵。此刻,她感受到丈夫的目光,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眼中有关切,有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程立秋轻轻拍了拍她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立秋,时辰差不多了。”王栓柱走上前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憨厚的汉子,六年如一日地守着这片参田,脸上的皱纹深了,皮肤更黑了,但眼神里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
程立秋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参叶清气和秋天凉意的空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沉稳地传遍整个山坡:“开参!”
这一声令下,如同吹响了冲锋的号角。早已等候多时的起参工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按照事先划分好的区域,两人一组,蹲在了参畦旁。他们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地观察参叶的形态和走向,判断地下参根的准确位置和可能的形态。
起参,是一项极其精细和考验耐心的技术活,容不得半点急躁和马虎。人参的根系脆弱,尤其是那些珍贵的须根,一旦折断,价值便会大打折扣。
只见经验最丰富的韩老栓,选定了第一株参苗。他屏住呼吸,先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清理掉参苗周围的浮土,露出下面深褐色的、富含腐殖质的土壤。然后,他放下铲子,拿起那根油光发亮的鹿骨签,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开始一点点地、极其轻柔地拨开参根周围的泥土。
他的动作慢得几乎令人窒息,每一次下签,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感知力,去探寻泥土下那宝贵根系的走向和轮廓。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手,连大声喘息都不敢。
泥土被一点点剥离,渐渐露出了下面黄白色的参体。随着挖掘的深入,那参体的轮廓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当韩老栓最终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将一整棵完整的人参,连同它那密密麻麻、如同老者长须般的根须,毫发无伤地从泥土中请出来时,人群中终于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充满惊叹的哗然!
那棵人参,主体粗壮如成人手腕,呈灵动的“人”字形,皮色黄润,纹理清晰细密,顶部的芦碗(茎痕)紧密环生,如同叠起的珍珠,标志着它足年的生长。更令人称奇的是它的须根,绵长而柔韧,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珍珠疙瘩(疣状突起),这是优质野山参才有的特征,在园参中极为罕见!
“芦碗紧密相互应,紧皮细纹疙瘩须!”韩老栓用颤抖的双手,将这棵沉甸甸的“参王”高高捧起,声音哽咽,老泪纵横,“成了!立秋!是参王!真正的参王品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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