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琰几乎是撞开了偏殿的门。
室内药香未散,烛火摇曳。林夙半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情绪。他手中执笔,正于一张素笺上缓缓书写,姿态专注而沉静,仿佛外间的狂风暴雨都与他无关。小卓子跪在一旁磨墨,眼眶通红,大气不敢出。
听到门响,林夙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墨点险些污了纸笺。他没有抬头,只是将笔轻轻搁在笔山上,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殿下。”他开口,声音虚弱,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冷静。
景琰几步冲到榻前,目光死死锁住他,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你在写什么?”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恐惧。
林夙缓缓抬起眼,看向景琰。那双曾经灵动藏慧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光华的深潭,只剩下疲惫与一种下定决心的空洞。他轻轻将写好的纸笺拿起,双手微颤,却坚定地递向景琰。
“奴婢……自请离宫的陈情书。”他垂下眼眸,避开景琰那灼人的视线,声音低哑,“请殿下过目。”
景琰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纸笺,目光急急扫过。
字迹依旧是他熟悉的清秀工整,只是笔力虚浮,可见书写之人是如何勉力支撑。内容更是字字如刀,剜在他的心上:
“罪奴林夙,谨奏陛下、殿下:夙本微末,蒙殿下不弃,擢于近侧,恩重如山,虽死难报。然夙资质愚钝,德不配位,更兼身染沉疴,缠绵病榻,久疏职守,已负殿下信重。近因奴婢之故,致使流言纷扰,有损殿下清誉,动摇国本,此乃夙万死难赎之罪。”
“夙每思此,惶恐无地,夜不能寐。殿下乃国之储贰,身系社稷,岂可因一卑贱阉奴而蒙尘?夙残躯不足惜,然绝不能为殿下之累,为东宫之祸。”
“伏乞陛下、殿下垂怜,准奴婢暂离东宫,前往西苑督办皇室用度琐务。一则可使奴婢于清净处所苟延病体,二则可避嫌疑,以塞悠悠众口,全殿下圣德。奴婢虽远离宫禁,然忠心不改,必当恪尽职守,仔细勘察皇庄田亩、物产用度,或可为他日殿下推行新政,清理积弊略尽绵力。”
“此乃奴婢肺腑之言,绝无怨怼。叩请陛下、殿下恩准。”
落款处,是工工整整的“罪奴林夙叩首”,墨迹犹新。
景琰捏着纸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纸张边缘被攥出深深的褶皱。他抬头,死死盯着林夙,眼中是翻涌的痛楚、愤怒和难以置信:“这就是你的选择?自请离去?你以为这样就能平息一切?林夙,在你心里,孤就是那般需要你牺牲自己来保全的懦夫吗?!”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低吼,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林夙始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掉:“殿下……不是懦夫。是奴婢……不能再成为别人攻击您的借口了。流言……可以杀人。奴婢……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他想起那些污秽的词语,想起皇帝冰冷的审视,想起景琰因他而承受的压力,心口那熟悉的闷痛再次隐隐发作。他必须离开,必须斩断这看似亲昵实则致命的关系。这不仅是为了景琰,也是为了他自己那点残存的、不堪一击的尊严。
景琰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一心求去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暴怒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摇醒他,想告诉他不必如此,想将那些散布流言的人碎尸万段!可他不能。父皇的旨意悬在头顶,朝臣的弹劾虎视眈眈,苏静瑶的建议犹在耳畔……他比谁都清楚,林夙此举,是眼下最能保全双方、平息风波的办法。
以退为进,暂避锋芒。道理他都懂,可这“退”的代价,是剜他的心头肉!
景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压抑的赤红和冰冷的决断。
“好……好!”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孤……准了。”
林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他伏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床沿,行了一个标准而卑微的大礼:“奴婢……谢殿下恩准。”
这一拜,仿佛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景琰别开眼,不忍再看。他转向一旁垂手侍立、眼圈通红的小卓子,沉声道:“卓子,你跟着去西苑,好生伺候。若有半点差池,唯你是问!”
“奴才遵命!奴才一定拼死照顾好公公!”小卓子带着哭腔叩头。
“赵怀安!”景琰扬声。
一直守在殿外的赵怀安应声而入。
“你亲自挑选一队绝对可靠的精锐护卫,明日随行,护送林夙前往西苑。沿途安全,交由你全权负责。若有任何闪失……”景琰的目光锐利如刀,“提头来见!”
“末将遵命!”赵怀安抱拳,神色肃穆。他深知此行责任重大,更明白殿下对林公公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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